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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節 逆流(2)

  華燈初上,建章宮內外,燈火通明。

  特別是在玉堂殿中,數不清的鯨油燈,將偌大的殿堂,照的幾乎宛如白晝。

  張越坐在天子御座之下,恰好與另一側的丞相劉屈氂相對而視。

  這位澎候,近來的日子過的很凄涼。

  哪怕張越遠在居延,也聽說了這位丞相的許多笑話。

  以至于,連河西的士人,也知道了長安有位‘諾諾丞相’。

  其風評之差,直追當年的牧丘恬候石慶。

  關鍵石慶被架空,是天子授意的,而這位澎候被架空,卻是為九卿聯壓所致。

  這其中,自是少不了張越貢獻的力量。

  誰叫劉屈氂當初,竟意圖扯他后腿,在疏勒之戰上搞小動作呢?

  故而,張越得知后,直接授意司馬玄等人敲打。

  于是,自那之后,休說是河西軍務了,便是京兆尹的公文,都不走丞相府,直接上報到蘭臺。

  由是,其他人迅速跟進,落井下石,數月之間,丞相府的大部分權柄被剝奪的干干凈凈,白茫茫的一片。

  到得如今,曾背靠李廣利,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丞相劉屈氂,變得比當年的石慶還要無力。

  至少,石慶雖然是個泥塑的雕像,但起碼有人尊重。

  但劉屈氂卻連尊重都沒有了。

  其相位,更是搖搖欲墜。

  張越聽說,便連丞相府的官吏,也忍不了,開始造反了。

  講道理,換了其他人,此刻早已經上書乞骸骨了。

  但劉屈氂沒有,他依然堅強的死死的將屁股盤踞在相位上。

  一副只要天子不罷相,他就堅決不辭相的態勢。

  這讓張越看著也是有些可憐。

  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想到這里,張越就忽然舉起酒樽,對著劉屈氂遙敬一杯。

  后者看到,忙不迭的舉起酒樽回敬。

  張越于是笑了起來。

  “澎候還是有利用價值的!”他輕聲說著:“這個相位,還是得保上一保!”

  劉屈氂討厭不討厭?

  當然是討厭的。

  這個人權力欲太大,心思太多,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其反咬一口。

  但,換一個人,就不會這樣了嗎?

  天下烏鴉一般黑!

  張越很清楚,換其他任何人在相位上,都必然和他做對,與他為難。

  且,現在的情況,已經是這樣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那里去!

  反倒是留著劉屈氂,留著這個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權力,聲名狼藉的丞相,對張越來說要好的多。

  正治便是這樣,從來沒有最佳選擇,只有最合適的選擇。

  對現在的張越而言,顯而易見,劉屈氂繼續為相,是最合適的選擇。

  于是,張越側頭對著身側的田水吩咐一聲:“且為我去向丞相問好!”

  “諾!”田水立刻恭身領命。

  片刻后,他出現在劉屈氂身后的仆臣身邊,輕聲道:“我家主公命我向貴主丞相澎候問好!”

  那仆臣聞言,有些失神,旋即立刻湊到劉屈氂耳畔耳語起來。

  劉屈氂的眼神隨之一變。

  于是,當田水回到張越身側時,他帶回了張越想要的消息:“主公,丞相請您明日赴宴…”

  張越聽著,笑著舉起酒樽,再敬劉屈氂一杯。

  劉屈氂心照不宣的回敬一杯,臉上更是隱約可見的有著興奮之色。

  對他來說,若是能與鷹揚系改善關系,旁的不說,至少可以續命。

  而,只要能穩住相位,熬下去,不惜代價的熬到那一日。

  這朝堂與天下重新洗牌之日。

  那么,今日種種不堪與恥辱,都將苦盡甘來。

  最起碼,可以得到一個體面的退場!

  而丞相與鷹楊將軍的這個互動,自然都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咱們這位丞相,這是病急亂投醫了?”有公卿當即就笑了起來:“他難道不知道,鷹楊將軍睚眥必報嗎?”

  “不過…若真叫澎候得逞,恐怕還真能讓其在相位上多待一年半載!”有人輕笑著:“這卻不美了!”

  丞相,乃是未來最關鍵的一環。

  所以,劉屈氂才會被打壓的這么狠!

  九卿有司,幾乎聯起手來,將其權柄與權力,剝奪的干干凈凈,將其話語權徹底架空。

  但,代價也是存在的。

  畢竟,劉屈氂是丞相,而且是宗室丞相。

  其反擊,九卿能撐住,下面的人未必撐得住。

  然而,大家依然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將丞相府的權力,牢牢的限制住了。

  為的,自然不是別的,而是丞相本身!

  天子一天比一天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其注重養生,減少消耗,但天地規律卻不可避免的影響在其身上。

  哪怕天子采取了種種措施,隔絕了外界對其身體狀況的窺伺。

  使得群臣難以準確了解和把握其具體情況。

  然而,大家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聾,能看出來,聽出來。

  無論朝野內外,群臣怎么想,但有一個事情已經是公認的了——當今天子,已經確確實實步入了其統治生涯的晚期。

  其身體已如油盡之燈,風中之燭,隨時可能垮掉。

  其統治,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遲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這天下就要變天。

  一旦宮車果然晏駕,那么今天的種種,就要大不同。

  而丞相這個位置就變得尤其重要了。

  按制度,奉遺詔的、執行遺詔的一定是丞相。

  主持山陵,率領群臣,擁護新君即位的,也只能是丞相。

  而在這個過程,協理內外,總領朝綱的,舍丞相其誰能之?

  故而,朝野內外,幾乎所有視線都集中于此。

  無論愿或者不愿,所有的利益集團,都已經在著手準備了。

  也正是因此,這宴席上,劉屈氂與鷹楊將軍張子重的這個小小互動,馬上就被所有相關人等放在心上,并視為重點關注。

  沒有人想劉屈氂一直霸占著相位。

  因為,那會令其有死灰復燃的機會。

  上一個創造了死灰復燃這個典故的韓安國,重新啟用后,可是狠狠的收拾掉了那些落井下石的家伙。

  于是,有人問道:“太子何時回京?”

  “應該就在這三五日間吧…”立刻就有人答道:“此刻,太子車駕應該已在華陰了!”

  “那就好…”

  此番,鷹楊將軍與太孫奉詔回京。

  太子自然也要回京。

  這既是群臣的努力,也是天子的意志!

  張越卻是沒有太在乎這殿中那無數關注他的視線與竊竊私語。

  作為如今朝中的一極,他也不需要去在乎這些事情了。

  自有人會幫他關注,幫他在乎。

  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默默飲著杯中的美酒。

  這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產自大宛,酒色醇紅,甜而不瑟,就是稍稍有些上頭。

  只喝了數杯,他就有些臉色微紅。

  這讓天子見了,頓時笑了起來:“英候可是醉了?”

  “臣何醉之有?”張越笑著答道:“只是這太平盛世,陛下圣德,令臣心醉!”

  天子聞之,龍顏大悅,道:“此卿之功也!”

  “臣不敢居功!”張越連忙拜道:“皆陛下之德,祖宗之福,不過假臣之手而已!”

  天子點點頭,對這位大將的表現無比滿意。

  他最怕的就是這位鷹楊將軍居功自傲,洋洋自得。

  這樣的話,就有些難辦了。

  好在,這位大將,一如當年。

  依然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刀與劍!

  “朕此番招卿回京,除酬功、議政之外,尚有大任,將交托愛卿!”天子透露出自己的態度:“卿且做好準備!”

  “臣隨時待命!”張越立刻就跪地拜道:“必不負圣望!”

  “善!”天子點點頭,道:“那卿在朝這些日子,便兼一下衛尉之職吧!”

  “且以鷹楊將軍兼衛尉,持節都督北軍六校尉!”

  “朕會命北軍護軍使蔡襄等與卿交接政務!”

  此語一出,滿殿震驚,群臣嘩然。

  顯然,此事天子從未與他人商議,更未透露過任何口風。

  當其忽然道出,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霍光甚至連拿酒杯的手都有些顫抖,以至于杯中的酒灑了出來。

  “怎會如此?為何會這樣?”他喃喃自語著:“陛下難道就不怕…”

  然而,說什么都沒用了。

  因為那位鷹楊將軍已經頓首領詔:“臣謹奉詔!”

  于是,霍光千辛萬苦,經營了一年多的北軍,被那位回朝不過一日的鷹楊將軍連客氣都沒有說一聲就輕松拿走了。

  若是別人拿走了,他霍光還無所謂。

  以其亡兄在軍中的威望與人脈,無論是誰擔任衛尉,領有北軍,都不可能影響到其的謀劃。

  然而…

  鷹楊將軍卻足可將他的一切計劃打亂!

  因為,這位鷹楊將軍在軍中的威望,不比他的亡兄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霍光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他心中想著:“我必須找到這個問題!”

  天子老邁,朝野人心思變。

  這曾是他的優勢。

  但如今,卻已經變成了他的劣勢了。

  因為,北軍易手!

  自當今天子取締南軍,改北軍為大漢禁軍,總責宮禁、城防、衛戍之職后,北軍的權柄就分為三部分。

  衛尉監宮禁、城防,但宮廷宿衛卻被奉車都尉、駙馬都尉所領。

  衛戍之職,則由北軍護軍使,以天子節持之。

  現在,張子重以衛尉總領北軍,都督六校尉。

  換而言之,他已經拿到了除宿衛禁中外的所有權力。

  北軍大權,落入其手。

  槍桿子,被其牢牢攥住。

  而這是天子的安排,天子親自部署之事。

  霍光清楚,這個事情當今天子絕對是深思熟慮過后做出的決定。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忽然,霍光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旋即他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他能知道,朝臣們也能想到。

  天子豈能想不到?

  “釜底抽薪啊!”霍光緊緊的攥住了手中的酒樽。

  他終于明白了,當今天子,那位他曾侍奉將近二十年的君王,哪怕老朽至斯,也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里的決心。

  他不允許,不許可任何背離其意志與決策的事情發生。

  于是,他寧可冒風險,也要掌握主動!

  張子重總領北軍,就是他的宣言與宣告——只要朕沒死,你們就得聽朕的,就算朕死了,你們也還是聽朕的!

  “獨夫!”霍光咬著牙齒,從嘴唇里輕聲吐出這兩個字。

  他知道,自己恐怕得和一些他從前所厭棄之人合作了。

  哪怕,那些人的訴求與他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馳。

  但是…

  霍光明白,張子重決不能留在長安。

  他若在,一切休矣!

  只能利用那些人,將這個家伙盡早的逼回居延。

  不然的話…

  哪還有他霍光的戲份?

  當夜,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在回家后,在靜室里,將家具砸了個稀爛。

  “張鷹揚兼衛尉?!!!!”

  “這算個什么事?”

  “陛下之心也太偏袒了吧?”

  而那些名士鴻儒聞訊,更是幾乎吐血,在家里絕望的大吼起來。

  他們費盡心機的將那鷹楊將軍逼回長安,冒著得罪太孫與天子的風險,欲要做那個事情。

  圖的是什么?

  還不是利益二字?

  還不就是企圖仗勢欺人?

  但現在,人家一回來,就拿到了這長安城中最鋒利的刀劍。

  這還怎么玩嗎?

  人家現在可以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

  不要臉皮一點,甚至可以學孔子誅少正卯。

  說你是異端,你便是異端,你還沒有任何反抗手段!

  若是別的事情,此刻已經有人開始打退堂鼓了。

  然而,事涉道統,又關乎實實在在的利益與黃金,沒有人甘心就此罷手。

  “箭在弦上,豈能不發?”在短暫的慌亂后,他們立刻就下定了決心:“若此番就此罷手,今后張子重誰人能制?”

  “即使是敗,吾輩也要試上一試!”

  對他們來說,最恐怖的不是被那張子重直接碾壓。

  而是連打都沒有打,就直接跪地投降。

  那樣的話,張子重在一日,他們便一日不能出頭!

  況且,他們也并非沒有底氣和把握。

  至少,這一次,他們的聲勢與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大。

  就連他們的對手,那位鷹楊將軍的身邊也有他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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