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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節 長安(1)

  已經是入冬了,寒風呼嘯著吹過長安的大街小巷,同時吹在人們的心中。

  讓人哪怕坐在暖和的炭爐旁,也依然感覺到源自靈魂深處的刺骨寒冷。

  “家上在建章宮中,已經有半個月了吧?”丞相劉屈氂呢喃自語著。

  “是啊…已經半個月了…”衛將軍海西候李廣利輕聲附和。

  說起來,也是搞笑!

  在兩年之前,劉屈氂初任丞相之時,他的任務與目標,就是給太子劉據添堵。

  最好將之拉下馬來,好讓昌邑王能夠襲位。

  然而,現在,劉屈氂與李廣利卻成為了太子據在朝中的最主要支持者。

  原因無它,天子已立太孫。

  換而言之,哪怕將太子據搞掉,上位的也只會是太孫劉進,而非與他們利益相關的昌邑王劉髆!

  且,如今的太子據,已是有著一個龐大的支持群體。

  治河兩載,這位太子,雖然磕磕絆絆,但做事的方向是正確的,其成果更是有目共睹!

  一年而圍鑒湖八百里,兩年興引淮入汴之事。

  期間,零零碎碎,梳理河道數百里,擴建渠道數十條,凡三百余里,灌溉田畝十余萬頃,受益百姓士民,以百萬計。

  于是,齊楚洛淮之間,百姓民謠頌曰:大禹王,太子據!

  士林更是紛紛稱頌:漢有賢君,社稷可期!

  然而,太子據始終缺乏一個東西的支持——那就是軍隊!

  北軍六校尉,沒有一個是太子培養、扶持的。

  邊郡太守、郡尉,也無一個太子臣屬出生之人。

  反觀太孫劉進,兵權在握,麾下虎賁之士,十有余萬。

  鷹楊將軍張子重,更是為其左右肱骨,發揮著定海神針一般的作用。

  故而,劉屈氂與李廣利才有機會,向太子據靠攏。

  希冀著未來這位太子殿下即位后,以他們為核心,重組漢家兵權。

  可惜,劉屈氂與李廣利剛剛靠攏,得到太子據的認可,太子據就被忽然召回長安,然后被天子勒令于建章宮之中讀書——其實就是變相的敲打甚至是軟禁。

  這就讓李廣利等人坐蠟了。

  實在是沒人知道,天子如今的想法。

  召回太子,假讀書之名,將其留在建章宮,看上去好像是要對太子下手了。

  但偏偏,除此之外,天子沒有做任何傷害太子的事情。

  太子屬官及雒陽治河都護府主要官員,一個也沒動,不止如此,這些人的報告,還能直抵太子面前,且能正常接到太子的批駁。

  此外,衛皇后也常常去建章宮看望太子據,母子常常一待便是一整天。

  太子妻妾,也常常被人接去建章宮中服侍、伺候太子。

  可是在另一方面,除了皇后與太子本人的妻妾外,其他大臣、外戚,連太子的面也見不到,遞上去的拜帖,從來都是被打回,太子與其大臣們交流,只能通過公文往來的方式。

  這就讓人真的無法明確天子的意思了。

  特別是像李廣利、劉屈氂這樣的投機者,真的是有些無所適從。

  “得想個辦法才行…”李廣利忽然道:“不能這樣干等下去了!”

  太子若一直被天子關在建章宮里,很多事情就沒有辦法去做了。

  “可…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劉屈氂嘆了口氣。

  如今,他和李廣利可謂同病相憐!

  都是徒有其名,而無其實!

  李廣利名為衛將軍,實則不過是一個寓公!

  原本,他還能和韓說搭上關系。

  但現在韓說自退邯鄲,其留下來的位置,被霍光所取代。

  剩下的北軍與左右京輔都尉,都不甩他這個衛將軍。

  劉屈氂就更慘了!

  好歹,李廣利這個衛將軍只需要大朝上場,充個人數。

  但他這個丞相卻每有朝會,必須到場。

  天子還常常交給他許多事情去做。

  可問題是,現在劉屈氂的丞相之權,早已經被人侵蝕的干干凈凈了。

  太仆、少府,聯起手來,奪走了丞相府好不容易拿到手里的軍械、軍資督辦之權。

  大鴻臚、太常、宗正三位沆瀣一氣,將丞相府對外對內的監督、考核、升遷任免之權給拿走了。

  剩下的廷尉、大司農、水衡都尉等,本就是獨立的官署,素來不甩丞相。

  現在就更甚了,丞相府來的公文,直接丟在一旁,非得叫劉屈氂三催四請,才肯去辦。

  搞得劉屈氂尷尬不已,但沒辦法,為了不讓天子覺得自己沒用,他只能硬著頭皮,舍棄臉皮,三番五次的去請有司之人過府燕飲。

  于是堂堂丞相,為九卿,甚至是九卿之屬官所制。

  劉屈氂這個丞相,當得也就比當年的牧丘候石慶好一點。

  “會有辦法的…”李廣利斬釘截鐵的道:“一定會有辦法的!”

  話音剛落,李廣利的一個家臣就匆匆忙忙的從外面跑來,拜道:“主公,河西有軍情急報入京!”

  “嗯?”李廣利眉頭一揚,詫異的問道:“匈奴人難道還敢進攻河西?”

  “非也!”那家臣叩首道:“下臣聞之,乃是鷹楊將軍以匈奴無道,無故襲擊漢之友邦,又受解憂公主之請,于是率軍六千,出龜茲而西伐匈奴!”

  李廣利立刻就站了起來,忍不住仰天長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漢制,無虎符擅調兵五十以上,視同謀反!”

  “丞相,你我速速入宮,面見天子,彈劾張子重亂命之事!”

  劉屈氂聽著,卻是有些疑慮,他輕聲道:“張鷹揚有天子節及天子詔,有便宜行事之權,何況,如今太孫在居延,鷹揚出兵,必有太孫背書…”

  “且…便是沒有這些…鷹楊將軍總領內外軍事,見機而動,也是說的過去的!”

  李廣利豈能不知道這些?

  事實上,作為曾經的貳師將軍,他沒有虎符就調兵、出征,打些擦邊球的事情,可沒少干!

  天子和朝堂,也不會過分苛責邊塞大將的自主行動。

  畢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舉世公認的道理與傳統,自春秋以來,統兵大將在外,就是可以自行其是的。

  “嘿!”李廣利笑了起來:“丞相,這世上豈有一定對的事情呢?”

  “想要挑毛病,雞蛋都可以挑出骨頭來!何況是那張子重!”

  “吾等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名目而已…”

  劉屈氂聞言,立刻醒悟過來。

  找張子重麻煩,給他添堵,本來就是他們這些人該干的事情!

  不然,天子豈會留他們到現在?

  至于有沒有道理?正確不正確,又有什么干系?

  在這官場上,立場正確、態度到位,遠勝其他!

  何況,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一個可以近距離的與太子據接觸、協商的機會!

  于是,劉屈氂連忙拱手:“謹受教!”

  劉屈氂與李廣利來到建章宮前時,他們愕然發現,建章宮宮闕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

  大司農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宗正劉德、廷尉趙昌樂等老熟人都在。

  而新任太常卿劉全、新任執金吾霍光,也赫然在列!

  其中劉全是長安正壇的新人。

  他是漢家宗室,算起來還是劉屈氂的族侄——劉屈氂之父是中山靖王劉勝,而劉全之父則是長沙定王劉發子劉喜。

  定王生前有十六子,劉喜排行老十一,算是定王晚年所出。

  所以,他也沒有撈到什么好處,只不過因王子身份得了一個葉平候的爵位——轉瞬就因酌金所失,于是劉全少年之時,便被迫出仕為官,靠著俸祿來養家糊口。

  而其才干,在宗室之中,也算不錯。

  一路自縣令,做到了襄平郡郡尉、邯鄲令,太常商丘成賜死后,天子有感需要一個宗室來擔任太常,于是遷劉全為太常。

  于是,當代的長沙王劉鮒鮈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朝中有人了!

  而劉屈氂也總算在九卿里,找到了一個說的上話的伙伴——雖然長沙定王劉發生前其實一直瞧不起放浪形骸的弟弟劉勝,多次諷刺這位漢家第一播種機,但這并不妨礙劉屈氂每次見面,都會熱情的上前招呼。

  今次也不例外。

  “太常安好!”

  “丞相安好!”

  “太常今日要入宮?”

  “丞相不也是?”

  “是為鷹揚之事?”

  “非也!”劉全一口否認:“乃為向陛下奏報安陵之事…”

  劉屈氂聞言,呵呵的笑了起來。

  安陵?!

  漢家帝陵諸山之中,太常卿最不需要關心的就是安陵了!

  除非安陵山崩、水淹,否則就算是安陵神廟崩塌,天子也會裝作看不見,不知道。

  而太常卿更是歷來都將安陵當成了一個垃圾桶,將那些他不喜歡、討厭的人,統統丟去安陵伺候孝惠皇帝!

  所以,劉全入宮的目的,與劉屈氂是一樣的。

  不過,他更多的恐怕還是來看熱鬧。

  畢竟,這位宗室之后,上任以來,就是以謹小慎微而聞名!

  劉屈氂看著這宮闕下的盛況,嘴角溢出絲絲笑容來。

  他知道,朝臣們都和他一樣。

  另一側,李廣利大步走到了剛剛上任執金吾不久的霍光面前。

  霍光是月前被天子拜為執金吾,接替辭官請歸的韓說的。

  這位執金吾一上任,立刻便忠心耿耿的為天子做了許多事情。

  同時,也悄然拉了許多朋友,包括尚書令張安世、太仆上官桀等曾經與他疏遠的人,又被他拉到了一起。

  想到這里,李廣利就不得不佩服這位執金吾的手段!

  當真是厲害的很,也果斷的很!

  以李廣利所知,霍光為了拉攏上官桀,便嫁其嫡女與上官桀子上官安,至于張安世,則送了對方兩萬畝河湟莊園并八百羌奴!

  而眾所周知的,張安世在黃金土地美玉面前,毫無抵抗力,瞬間就被其拉了回去。

  由之,霍氏集團漸漸成型,成為朝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強大力量!

  想著這些,李廣利就對霍光拱手作揖,拜道:“多日未見,執金吾一向可安?”

  霍光看到李廣利,笑著回禮:“有勞衛將軍關懷,下官還算安好…不知衛將軍近來可好?”

  李廣利道:“吾如今尚能每餐食三斤肉,飲美酒一斛,開三石弓!”

  霍光聞言,哈哈大笑,道:“將軍真丈夫也!”對李廣利的話,他卻是一個字也不肯信的!

  衛將軍回京后,連出城游獵都很少了,哪來的飯量吃這許多酒肉呢?

  但李廣利逢人就這么說,哪怕天子問起,也常常如此回答。

  想到這里,霍光就忍不住在心里搖頭嘆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人不如故,衣不如新…”

  李廣利純粹是想要告訴世人,他還能為將。

  但可惜,張子重不倒,他再厲害,也只能在這長安為囚徒。

  想到這里,霍光就笑著問道:“衛將軍怎么今日有空入宮?”

  李廣利聞言,臉色微微一黯,有些尷尬,他連忙打了個哈哈,道:“本將受陛下之命,為衛將軍,軍國之事,不可推卸,聞西域有事,故此匆匆入宮…”

  “將軍果社稷之臣也!”霍光贊道:“太學諸生若知,必為將軍頌之!”

  李廣利嘆道:“吾安敢望此?!”

  太學生們近年在長安的活躍度很高,存在感也很高。

  但,這些家伙多數,都是那張子重的追隨者與崇拜者。

  而他李廣利——從來都是群嘲的份!

  便是現在,那些家伙對他李廣利的評價也依然是‘不過都尉之才,以陛下拔河助長之故,僥幸居于高位而已,如今撥亂反正,于是原形畢露!’

  李廣利于是再拜道:“不敢再叨擾執金吾,且容我告退!”

  霍光笑著作揖拜別。

  李廣利走出霍光身邊,拳頭握的緊緊的,嘴唇咬的死死的。

  “豎子,安敢欺我至斯!”他心中大罵,霍光的態度已經說明一切,而那些話語之中的暗箭冷槍,更是赤裸裸的表明了他的態度——這位執金吾連與他李廣利虛與委蛇都不肯!

  只差撕破臉,指著他李廣利的鼻子罵廢物了。

  而霍光敢這樣做的底氣在于他李廣利現在確實是一個廢物!

  除了一個衛將軍的頭銜外,他近乎一無所有!

  沒有兵權,也沒有職權。

  曾經云集府中的食客、賓客、門客,除了少數幾人,其他人盡做鳥獸散!

  曾經的風光,現在已經消失的干干凈凈。

  這巨大的落差,讓李廣利根本接受不了。

  “死灰,定能復燃!”他握緊了拳頭:“屆時,吾必叫爾等在吾腳下叩首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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