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劉進便帶著人,提著許多禮物,專程來到石渠閣前。
老太史司馬遷,早已率人在門口等候。
“老臣…”已是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太史令,來到劉進面前,躬身下拜:“拜見太孫殿下…”
“老太史快快請起…”劉進立刻上前,扶起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史令:“孤安敢當老太史之拜?!”
說著劉進就攙扶著司馬遷,一起走入這石渠閣內。
“老臣這里簡陋,還望太孫殿下莫要嫌棄…”司馬遷彎著腰,將劉進請到上首,堅持讓其坐下來,然后問道:“不知道太孫殿下,今日忽然登門,可是有什么事情用的上老臣的…”
劉進聞言,連忙稽首作揖,道:“不瞞老太史,孤今日冒昧登門,確有事情想向老太史求助…”
“殿下請說…”司馬遷道:“能幫到殿下,這是老臣的福氣啊…”
劉進于是長身而拜,道:“孤曾聞: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近來朝政多變,國家多事,孤心有戚戚然,故此來求助老太史,求教古今之事,還望老太史不吝賜教!”
司馬遷聽著劉進的話,忽然呵呵的笑了起來:“此言,必是英候所出吧…”
“老太史也知道張卿?”劉進奇了。
“老臣雖然在這石渠閣之中修史,閉門不出,但修史之事,怎么能閉門造車呢?必引各方之說,問內外之言也…”司馬遷笑著道:“似英候這等英雄,老臣豈能不知?”
劉進聽著,微微點頭,便聽司馬遷道:“古者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罷了,鏡于人,則知吉與兇…英候…果大丈夫也!”
劉進聽著,眼前一亮,拜道:“老太史之言,亦不差分毫!”
“君子不鏡于水,非老臣所言也…”司馬遷笑著搖頭:“此子墨子之言也!”
“故老臣才言,英候,大丈夫也!”
劉進聞言,若有所思,然后長身拜道:“老太史高風亮節,孤深敬之也!”
司馬遷卻仿佛沒有聽到劉進的話一樣,只是自顧自的道:“墨家之德,別于百家,其以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故其尊卑無別,尚義而輕死,所以其道衰,凋零至今,已是回天無術…英候能采墨家之術而用之于儒者,也算是給子墨子留下了一絲希望吧…”
劉進聽著司馬遷的話,自然知道,這位老太史似有所指。
司馬遷看著劉進,忽然笑道:“老臣老朽,總是喜歡絮叨,望殿下海涵…”
劉進連忙拜道:“豈敢,愿聽老太史之言!”
司馬遷和他的家族,可是漢家最著名的史家,其家族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周宣王時期,在那個時候,司馬遷的祖先就已是宣王的史官。
宗周傾覆后,司馬氏散落天下,其中一支流落到秦國,成為司馬遷這一支的先祖。
秦國名將司馬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司馬錯之子司馬靳,乃秦武安君白起之心腹,是在長平坑殺四十萬趙卒的直接指揮者。
眼前這位太史令,就是司馬靳的五世孫。
其與乃父已故太史令司馬談,為漢史官加起來將近七十年之久,橫跨了自太宗迄今的歲月。
所以,面對司馬遷,這位白發蒼蒼,腰背皆彎,滿臉皺紋,牙齒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史。
劉進感覺,就像歷史活了過來一樣。
厚重的滄桑與恢弘的史詩,仿佛在眼前展開。
他隱約有種感覺,自宗周迄今的歷史典故與人物,若司馬遷都不知道,那么這個世界就沒有人能清楚了。
于是,劉進長身再拜:“愿聽老太史良言!”
司馬遷于是臨襟正坐,對劉進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劉進沒有急著發問,而是先對左右吩咐了一聲:“爾等皆退下,屏蔽左右,勿使人來擾孤與老太史!”
“諾!”忠心耿耿的太孫侍從們于是立刻盡數退出,順便將在這石渠閣內的文吏與宦官統統趕了出去,接著將門窗全部關上。
到這時,劉進才問道:“敢問老太史,以您之見,今之國家,史書之上可有相似之時?”
司馬遷聽著,呵呵的笑了笑,問道:“殿下欲問君?還是欲問臣?”
劉進問道:“君如何?!”
“齊恒、祖龍…”司馬遷毫不避諱的道:“自高帝以來,漢受匈奴之辱,諸夏為夷狄所制,此與齊恒之前之中國何其相似?齊恒之尊王攘夷,當今之大復仇,亦相似頗多…”
“而祖龍統六合,車同軌,書同文,一度量,當今御六合,廢諸侯之權,自設內朝,政令決于壹心…”
劉進聽著這話,只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齊恒、祖龍,自然都是不世之雄主。
然而下場卻都很凄慘。
齊恒死而齊衰,祖龍死而地分。
他祖父做下了這等偉業,做出了這么多事情。
豈是沒有代價的?
只是,從前沒有人敢這么直白的將這些事情說出來。
劉進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拜道:“那臣如何呢?”
“臣啊…”司馬遷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然后道:“自大將軍、大司馬、平津獻候與張湯、汲黯等先后死,后起之人,營營茍且,再無國家之材,社稷之用,老臣曾以為世將若危卵…”
“然…”司馬遷微微長嘆:“仲尼曰: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次也…老臣曾以為,生而知之者,乃故老之說,卻不想,這風燭殘年之際,還能見到一位…”
“此天不亡漢也!”他竟有些唏噓、遺憾的說道:“二三十年后,世之周公、伊尹,舍英候外,無人能承!”
“即使如今,亦是負天下之望,集萬民之心于己身!”
說到這里,司馬遷忽然對劉進問道:“殿下,假齊恒、祖龍之晚年,而遇伊尹、周公之壯,齊恒、祖龍何以取舍?!”
劉進聽著,整個人都呆滯了。
齊恒公、祖龍始皇帝,自然是一等一的雄主,胸襟開口,氣吞萬里如虎。
于是,齊恒可以接納管仲,并以國家社稷委之,言聽計從,由之尊王攘夷,霸春秋,為天子方伯,禮樂征伐自齊恒出。
于是,祖龍能用蒙恬、王翦,也用的了趙高李斯,更用的了無數關東人才。
由之,大秦虎狼之師,橫掃六合,并吞萬里,一統天下。
那是在他們的壯年,那時候壯士之心,志在萬里,所以能容人所不能容,能用他人所不能用之人,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事。
對敵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然而,齊恒、祖龍之晚年呢?
那時,英雄遲暮,壯士末路,再遇伊尹、周公般的人物,還能放心嗎?
劉進不知道。
但朝政的詭異,與他祖父的那些意味深長的動作與安排,卻似乎已經揭曉了一些答案。
只是他不敢去想,也沒辦法去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劉進的思維,偏轉到了另外一個事情上面。
他心中的疑問,猶如夏日的螢火蟲一樣,飛舞于腦海中,縈繞在思維里。
齊恒晚年做了什么?劉進清清楚楚,祖龍晚年又做了什么,劉進同樣清清楚楚。
而因此引發的后果,劉進一樣明明白白。
于是,這位大漢太孫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努力的咽著口水,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良久良久,劉進對著司馬遷長身一拜,再拜,接著起身道:“叨擾老太史良久,孤委實過意不去,就此辭別,還請老太史保重!”
然后,他就在司馬遷的笑容中,轉身推開房門,帶著侍從們踉踉蹌蹌的離去。
因他,發現一個被他一直以來忽視的問題。
那就是——當今之后,誰主沉浮?
這個天下,到底誰說了算?!
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更是一個殘忍的問題!
而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
齊恒晚年,五子爭位,趙武靈王被困沙丘,太子章被殺,祖龍晚年,蒙恬、扶蘇被趙高李斯冤殺,二世所行勃亂,于是二世而亡之。
當初,祖龍盛年時,有‘祖龍死而地分’之讖語。
而如今,漢家也有‘代漢者當涂高’之語。
他的祖父,當今天子,就曾公開說過: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涂高也!
雖然,這是當年為了和主張‘尊新王’的古文、今文學派的學者爭奪話語權而說的話。
但此言,影響極大。
如今,劉進聽完太史令司馬遷的話,不可避免的就聯想到了這一節。
再將當前朝政怪局與種種不尋常之事聯系在一起,劉進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孤聽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凡事過猶不及,故有大者不可以盈,當受之以謙…”他喃喃自語:“然而,孤又聞,天授不取,必遭天譴…”
一時間,他內心慌亂至極,已是不知如何取舍。
想要找人商量,可這長安之大,卻無人能與他商量,也沒有人可以給他提供意見。
“若張子重在就好了…”劉進嘆息著。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事情,猛然覺悟,于是對左右道:“走,與孤去求見皇祖父大人!”
因為,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來。
他的名字是他祖父,當今天子所取。
進者巽也,巽者木也,為八卦之一,其像風,故君子以申命行事。
其卦有六象,最后一象正與他現在的情況非常相似——初六,進退,利武人之貞。
進退失據,是因為自己沒有主見,所以應當和武士一樣,堅定自己的決心,堅強自己的意志,一往無前,無所后悔。
蓋風之所吹,是沒有定數的。
不堅定決心,必受其咎!
司馬遷站在石渠閣的門口,已經渾濁的眼睛,倒映著劉進遠去的背影。
他微微笑了起來,隨了一個卦。
正是巽卦,卦為六四。
他輕笑起來:“田獲三品…為何不是上九之征?!”
良久,這位老太史仰天大笑:“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巽之六四,悔亡,田獲三品,有功也。
打獵打到了一個大家伙,今年過年有肉吃了!
巽之上九,巽在床下,窮也,喪其資斧,兇也!
上天入地,無路可逃,窮途暮路,死于刀斧,或亡盡家財、祖德。
自蠶室之刑后,他已心存死志。
若非父祖的使命沒有完成,他已自裁謝罪。
如今,《史記》差不多該完成了。
他也準備給自己找一個死法了。
最佳的死法,莫過于讓當政者處死他。
如此,他就可以和董狐一樣,名留青史,而讓那位被萬世所唾!
可惜…
可惜…
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這讓這位太史令,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
當你想當忠臣時,卻成為了階下囚,受到了最恥辱的刑罰,受到了士人一生最痛苦的懲罰。
曾經的忠心,頓時化作滔天憤怒與仇恨。
連文字都帶上了恨與不忿。
連本心都開始偏移,連使命都被蒙蔽。
但,在這垂暮之年,當他欲行鬼祟之事的時候,老天爺和他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吾這一生…”看著那卦象,老太史嘆道:“年少時不知輕重,壯志激烈,胸懷抱負,至于中年,依然不改此心,不信天命…”
“及至老年方知人力有時窮,天命終究難違!”
杵著拐杖,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老太史,走入石渠閣之中,叫來他的弟子門徒,讓他們取來自己花費一生心血所編著的那部史書。
將此書推到這些門徒弟子面前,老太史道:“吾老矣,命不久也,此書,吾一生之心血,爾等各自抄錄一部吧…”
“我死之后,待新君即位,既以此書獻之,或能換到些功名利祿,此我為爾等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弟子們聽著,紛紛哭泣起來。
司馬遷看著,搖了搖頭,道:“生老病死,物之自然,天地之理也,奚甚可哀!?”
“況我如今,心結已了,使命已成,無所遺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