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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節 仁義(1)

  五顏六色的粟米穗,沉甸甸的垂下來,隨著秋風翻滾。

  五百里居延,已成為一片粟海。

  今年春天播下的粟米種子,現在已經接近成熟了。

  整個居延,旋即投入到了為秋收準備的戰爭之中,再沒有人有什么心思去關心什么大宛戰爭了。

  哪怕是張越也是如此。

  “各部都要投入到粟米的搶收和晾曬、入庫工作之中,其他所有事情,都必須讓步!”張越端坐于軍營之中,對著他的部將們下令:“除了公田,各塞私田、民田的搶收之事,各部也需要盡力提供幫助、協作,不可讓一粒粟米,爛在田中!”

  “諾!末將等謹受命!”諸將齊齊恭身領命,旋即次第而出,奔向各地。

  整個居延漢塞,從此刻開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了這場名為秋收的戰爭之中。

  哪怕是張越親領的鷹揚旅也不例外!

  沒辦法,這居延方圓五百里,水系密布,地形復雜,湖泊林立,沼澤遍野。

  漢家于此墾田數十萬畝,以供給居延漢家二十萬軍民。

  張越接受后,重新規劃居延墾田,以水淹十余萬畝處于低洼、沼澤區的土地,又組織軍民,開墾荒地二十萬畝。

  使居延之田,達到了駭人的將近萬頃!

  不過,居延環境特殊,氣候特殊,條件特殊。

  過去,居延農業,素來走的是粗耕粗放的路子。

  什么精耕細作?根本沒有這個概念。

  倒不是不想,也不是沒有這個能力,而是沒有這個條件!

  居延地廣人稀,哪怕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也不過二十萬人口!

  其中,大部分青壯,都入伍為軍人。

  在這個地方,在一開始,就是以商君的耕戰思想建設起來的。

  兵民一體,以戰為耕,鑄劍為犁,鑄犁為劍!走的就是古典的路子。

  只是,人口稀少一直桎梏著居延的發展。

  也就使得,居延之地,一直走粗耕粗放的路子。

  種子播下去后,基本就是看天吃飯。

  除草、翻土、捉蟲這種事情,很少有人有時間和精力去做,至于施肥那就更是黑科技了。

  所以,居延土地肥沃,水力資源豐富,但畝產卻連河西四郡的窮鄉僻壤都不如。

  常年平均畝產不過兩石,有時候甚至只得一石。

  至于絕收這種事情,也常有發生。

  但,自張越接手后,這個情況便一去不復返!

  首先是大批先進農具引入,曲轅犁、耬車、水車以及各色鐵器,紛紛通過商路來到居延,換走居延本地出產的毛紡、皮料、玉石。

  這些工具的引進,使得居延農業開始具備了精耕細作的條件。

  其后,隨著漢匈協議達成,大批奴婢引進,令得居延的勞動力大大增加。

  尤其是公田,現在基本都已經由西域引進的奴婢負責耕作,而漢人只需要充當監工,指導和督促他們勞作。

  于是,翻土、捉蟲、除草、施肥一條龍上馬。

  加之張越從空間培育的優良粟種潛力巨大,各項指標都遠超舊日的粟種。

  于是,自春播而至如今,整個居延的粟米田之中的粟米,都是長勢良好,豐收有望。

  及至如今,各地匯總的報告,都顯示今歲居延粟米的產量將遠超預期,極有可能創下一個有史以來最高的數據。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因居延多雨,河流湖泊密集。

  所以,秋收的時間是有限的。

  往年數據顯示,立秋之后,居延就可能陷入一段連綿的陰雨天氣。

  所以,若不能趕在秋雨之前,將收獲歸倉,那么一歲辛苦可能都會付之東流。

  故而,在粟米將熟之時的如今,張越自也就再顧不得什么大宛匈奴烏孫了。

  走出軍營,張越立刻就率部,前往居延各地巡視。

  自黑城塞向南,一路看去,偌大的居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軍營。

  漢軍將士紛紛卸甲,投入各烽燧、塞堡之間的粟田,而百姓婦孺,則在家里、城中,搭建谷倉,清理曠野,平整土地,以做晾曬場。

  數以萬計的奴婢,則在軍隊的監督下,拓寬路面,修葺橋梁、道路。

  而居延近萬頃粟田,粟苗壯碩,粟穗飽滿。

  隨便從田中,掰下一穗,放在手里輕輕一捻,黑色、黃色、白色的粟米粒便盈滿手心。

  “起碼有四石吧…”張越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粟粒,心里已有數。

  若居延今秋畝產平均能接近這個數字…

  那么,僅僅是所產粟米怕就可以收獲兩三百萬石!

  扣除掉基本的口糧與奴婢所食后,還能結余百萬石左右。

  而且,居延如今,還不止農業有產出。

  畜牧業也發展的不錯!

  原本,居延在李廣利時代,便已有規模的畜牧業了。

  居延的塞堡之外,廣袤的近塞草原里,放牧著十余萬頭牛羊以及數萬匹馬。

  張越接手后,通過貿易,從西域、匈奴、烏孫購入大批牲畜。

  又自李廣利手里接下了其從西域所擄的三十余萬牲畜。

  由之,居延牲畜數量亦逼近百萬之數,光是奶酪湩乳之類的產品,每月能有兩三千石之多。

  而負責放牧這龐大牲畜的,照樣是奴婢。

  只不過,這些奴婢不是外購,而是歷次漢軍所俘的匈奴人以及河西屬國部族所獻,來為天子服務的馬奴。

  他們說是奴婢,實則地位高于奴婢,相當于雇工。

  不止有錢拿,還有生產資料。

  張越更許他們可以從每歲繁育的牲畜里,取三分之一,為其私產。

  所以,這些人的積極性,遠高于張越自西域匈奴、烏孫所引進的奴婢。

  而農業與畜牧,兩產并舉,毫不夸張的說,只要過了今年,居延就可以自給自足,除非必要,否則不需要中樞大量轉輸錢糧了。

  “將軍!將軍!”忽然,遠遠的,有一騎疾馳而來,飛奔到張越跟前,就翻身下馬,拜道:“將軍,左官渠的奴婢反了!”

  張越聽著,眉頭皺起,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左官渠,他知道,乃是距此數十里外,屬于甲渠候塞的一條外延邊墻,因其邊墻之內,有當年路博德所修的左官渠而名之。

  其地不算大,大約只有兩三千人,屬于比較偏僻的地方。

  但,當地的奴婢數量卻是不少。

  起碼有個三五千人!

  因為,在當地,有一個石炭山,張越便命人在那,建了一個石炭礦,采掘石炭以供給居延各塞燃料。

  卻不想,這些人居然在這個時候反了!

  這個事情,讓張越非常敏感!

  概因如今,居延之中,有著從烏孫、匈奴、西域諸國引進的奴婢將近七萬之眾!

  而造反這種事情,和瘟疫一般是有傳染性的。

  常常一地反,便會出現連鎖反應,形成造反浪潮。

  若這居延七萬奴婢皆反,恐怕要鎮壓下去,都得花費不少時間。

  這極有可能耽誤秋收,甚至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那騎士馬上就和張越匯報了起來。

  張越聽著,眉頭漸漸緊鎖。

  因為,從那騎士報告的情況來看,這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按其所言,左官渠的奴婢,早在數日前就反了。

  他們在一個名叫‘塌科’的人的領導下,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在其所居的棚屋之中,藏匿了許多鐵棍、鐵鍬。

  然后趁著監督他們的漢軍奉命前往左官渠為秋收準備之際,發動了夜襲,殺死留守的漢軍,搶奪武器,然后迅速撲向左官渠。

  而當地的漢軍,全無防備,猝不及防之下,為其所敗,連左官渠的塞堡為其所占領。

  而那塌科奪取左官渠后,就打起了‘乞活’的旗號,率部從左官渠向甲渠候的主塞進攻。

  沿途鼓噪聲勢,襲擊村寨,解放奴婢。

  不過兩三日,叛軍人數就達到了七八千之眾。

  “麻蛋!”張越聽完,忍不住道:“斯巴達克斯起義的東方版?!”

  這由不得他不去這樣聯想。

  也由不得他不慎重!

  畢竟,他可不想千百年后,歷史書上自己變成一個黑臉大反派!

  成為阻礙追求自由的敵人!

  想到此處,張越立即下令:“速傳我將令,命鷹揚旅左右校尉即刻歸隊,兩日后必須來此,此乃將令也!”

  “再令,甲渠候各塞即刻進入戰備,各塞各烽燧,立刻截斷道路,封鎖交通,不可令一奴逾越!”

  隨著他的命令,整個甲渠候及周圍塞堡,立刻動員起來。

  只用一天時間,漢軍各塞便完成了封鎖、阻截。

  將叛軍鎖死在了左官渠及其周圍五十里地區。

  而到第三天,鷹揚旅左右校尉部三千精騎奉命抵達。

  張越于是在甲渠候的塞堡下,檢閱了這支騎兵,然后率其立刻對封鎖圈內的叛軍進攻。

  叛軍,都是些奴婢,哪有什么戰斗力?

  又被漢軍封鎖在狹小的區域之中,動騰不得,而鷹揚旅又乃是當世裝備、訓練和組織最強的騎兵。

  在鷹揚旅的三千精騎面前,叛軍就像面對草原猛獸雄獅的兔子一樣,根本無力抵抗,轉瞬之間,便被鐵騎碾碎,倉皇撤向左官渠塞。

  而張越豈會給他們機會?

  揮動大軍,一路銜尾追殺,不過半日功夫,便掃清了左官渠外的所有叛軍。

  又用了一個時辰,就輕而易舉的攻入左官渠之中。

  叛軍于是徹底覆滅,首領塌科以下,皆斬殺降服。

  而被俘漢家軍民千余人,也被解救出來。

  只是,僅此一戰,整個左官渠及其周圍十余村寨、上萬畝粟田遭到了毀滅性破壞。

  大量村舍房屋被毀,數百漢家移民遇難。

  其生產生活財產,也受到了重大損失。

  此外,調動大軍,動員左右塞堡,亦大大影響了秋收。

  這讓張越氣急不已。

  但,在審訊了抓捕的叛軍首領后,張越卻陷入了沉思之中。

  因為,從這些人的供述之中,張越得知了,他們造反前就已經知道造反必死!

  因為他們不可能是漢軍的對手!

  他們造反,最多只能發泄、破壞,并葬送自己的性命。

  除此之外,什么收獲都沒有。

  然而,他們依然義無反顧,甚至那位名叫塌科的首領,還率部戰至最后,為漢軍鐵騎踐踏而死。

  這種明知必死,卻義無反顧的行為。

  讓張越震怖不已!

  “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張越呢喃著這三國亂世之中的名言:“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他很清楚,這種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

  尤其是居延當前特殊的經濟正治環境下,大量胡人奴婢的引入,必然導致反抗將不斷存在,并一直延續。

  正如后世所言——哪里有壓迫,哪里便有反抗!

  這是不分人種、民族、國家的通性!

  縱然是向來被認為溫順的三哥,后世不也有游擊隊在抗爭?

  所以,現在擺在張越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一,加強監管,強化鎮壓,甚至給奴婢上枷鎖、腳銬,將之當成消耗品,以快速消耗他們的生命、健康,讓他們在居延活不過半年就勞累而死。

  這樣,這些奴婢就沒有力氣反抗,也不可能有反抗的組織出現。

  只是…

  如此作為,且不說輿論反應和青史之上的評價。

  便是良心上也很難過去!

  畢竟,這樣的行徑,幾乎等于反人類。

  是比夷狄還夷狄的野蠻政策,諸夏君子那里能用?

  且夫,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今天居延可以用這種反人類的政策來對付夷狄奴婢,明日子孫后代,未必不能將這些東西用在諸夏苗裔自己身上。

  須知,帝國主義者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內殘外暴。

  在資本家、地主、奴隸主面前,所有人都一律平等。

  作為正治家,張越知道,凡事都應該有底線。

  這底線不止是對外人的,也是對自己人的。

  所以…

  “只能給出路了…”張越嘆息了一聲。

  沒辦法,想要長治久安,便不能一味的高壓統治。

  正如他所知的那般,一手詩書,一手大棒,才是真理。

  當然了,妥協歸妥協。

  原則和底線,還是要把握好。

  任何社會都有秩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秩序。

  特別是這些人,只是漢家買回來的奴婢。

  給出路,是諸夏仁義,給了出路還不聽話,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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