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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五節 賭注(3)

  先賢憚的穹廬,建在渠犁城外。

  匈奴人的傳統,就是不住城市,只住穹廬。

  這不僅僅是習俗,也是宗教信仰。

  匈奴人信奉的原始薩滿教,講究的是朝拜日,暮朝月。

  其貴族與首領,每天都需要向日月頂禮膜拜,祈禱天神庇佑。

  李陵抵達時,先賢憚正率著他的心腹們,在進行拜月儀式。

  此刻,天色漸黯,北風呼嘯著穿過山谷,在遠方發出陣陣嗚咽。

  李陵站在旁邊,靜靜的等候著。

  過了一刻鐘,先賢憚終于結束了儀式,從地上站起來,然后回過頭,看著李陵,嘴角微微溢出一絲笑容:“堅昆王可有事情?”

  李陵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今日,丁零王使者來見臣,與臣說了王庭之事,臣以為事關重大,特地來知會屠奢…”

  先賢憚收斂笑容,嚴肅的點點頭,道:“堅昆王還請入帳說話!”

  于是便帶著李陵,走入穹廬內,同時命手下退下,只留最核心的幾個人。

  “王庭發生了什么事情?”先賢憚帶著李陵,并讓其坐到自己對面,兩人盤膝而坐后問道。

  “啟稟屠奢,王庭的情況現在很是復雜…”李陵正色答道:“丁零王告臣曰:單于身體日漸不妙,而母閼氏與屠奢薩滿狼狽為奸,蠱惑王族與四大氏族爭斗,情況有些不妙!”

  于是,便撿了王競所言的幾個事情說了一下,這些事情基本都是四大氏族與孿鞮氏以及母閼氏、屠奢薩滿之間的騷操作。

  先賢憚聽著,神色微微一凜,嘆道:“我亦知王庭之事頗為復雜,卻不想糟糕到這個地步…”

  他在王庭,自然也有眼線,四大氏族的高層甚至孿鞮氏的高階貴族也會通報他相關情報。

  只是那些人,自然會撇干凈自己,將責任都推給對頭。

  李陵所言的情況,在先賢憚看來,才是正常。

  王庭…沒有一個好東西!

  所以,他沉聲怒道:“待我即位,必肅清內外,重整匈奴上下!”

  如今的王庭,實在是太亂了!

  亂到,哪怕隔著幾千上萬里,先賢憚都有種回去砍人的沖動。

  “屠奢英明!”李陵低頭說道。

  心態改變后,李陵的思維與想法也完全變了。

  若在過去,說不定他會因為先賢憚的這個表態而有所振奮,甚至產生些輔佐對方,中興匈奴的心理。

  但在現在,他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類似念頭。

  有的只是冷眼旁觀的淡漠以及…類似于高高在上,俯瞰凡世的神靈一般的視角。

  因為,李陵知道,自己是必贏的!

  而輸家則會出現在李廣利和先賢憚之間。

  李廣利輸,他聲名鵲起,成為匈奴上下內外都敬仰和膜拜的大將,這樣他的操作空間就會變得非常大!

  而先賢憚輸,那就更妙了。

  這個最大的威脅將徹底退出匈奴政治舞臺。

  屆時匈奴失西域,國中慌亂,而彼時主少國疑,他與衛律就可以假輔政大臣的名義,控制匈奴,并徐徐圖謀西域。

  李陵有信心,依靠自己與衛律的謀劃,重新將匈奴強大起來!

  當然,對李陵來說,其實最好最符合他念頭與想法的還是李廣利輸。

  這雖然會導致先賢憚的威望增高,但兩虎相爭,先賢憚即使贏也只會是慘勝。

  而他,則可以借此機會積累無數威望,打下厚實的基礎。

  說不定,在未來可以安排先賢憚。

  想到這里,李陵就問道:“屠奢,龜茲、危須與焉奢、莎車諸國的兵馬,什么時候可以抵達?”

  “我已經下令了…”先賢憚道:“至遲數日,各國兵馬都將匯聚于此…”

  “只是…”先賢憚看著李陵,有些不是很放心的問道:“您真的有把握嗎?”

  先賢憚說完,直勾勾的看著李陵。

  李陵呵呵的笑了笑,道:“屠奢放心,只要李廣利上當,我軍勝算至少在四成以上!”

  “才四成?!”先賢憚有些不是很滿意。

  “四成已經很高了!”李陵道:“屠奢當知,當初余吾水會戰前,先單于估算的勝率不過五成而已!”

  先賢憚聽著,頓時低頭沉默起來,良久才嘆道:“堅昆王所言極是,四成已經極高了!”

  自漠北決戰后,漢匈兩國的戰爭,就基本淪為一邊倒——漢軍壓住匈奴打。

  而且,幾乎和按在地上摩擦沒有區別。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匈奴軍隊都不敢南下,只能靠著龜縮在漠北,借著天險逃避漢軍的打擊。

  李廣利伐大宛的時候,匈奴軍隊甚至只敢慫恿像輪臺、尉黎、扶樂這等傀儡去招惹漢軍。

  由此可見,匈奴在漢軍面前的弱勢。

  沒辦法,真的是打不過!

  哪怕兵力數倍于漢軍,也可能被漢軍騎兵狠狠咬上一口,甚至被咬的遍體鱗傷!

  兒單于當初傾舉國之兵打光祿塞,結果連命都丟在光祿塞下,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樣想著,先賢憚就對李陵鄭重一拜:“那么一切就都拜托大王了!”

  “匈奴國運,興衰、命運,盡付大王!”

  李陵趕忙拜道:“屠奢厚愛,臣唯粉身碎骨以報!”

  望著李陵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穹廬內,先賢憚臉上的神色,開始凝重起來。

  “情況和堅昆王所言可有出入?”他問著一旁的親信,他的左大當戶蘭氏的蘭衍辛。

  后者微微上前,低聲道:“啟稟屠奢,出入不大,王庭方面回報的情況與堅昆王所言,差不多相同,只是,單于的健康情況,奴才還是第一次知道!”

  “哦…”先賢憚點點頭,道:“看樣子,這位堅昆王還真的是忠臣?!”

  聽著他的話,左右都陷入了沉默。

  忠臣?!

  好吧,這個概念對匈奴人來說,和天書一樣陌生。

  匈奴歷史上,就沒有忠臣。

  以部族、氏族為主干的匈奴帝國,在實際上是一個部落聯盟。

  王族孿鞮氏是盟主,而四大氏族及諸別部、部落是成員。

  部落聯盟內部,時時刻刻都在上演著聯盟背叛聯盟插刀的戲碼。

  哪怕是部落、氏族內部,亦是如此。

  不相信的,拉開漢匈兩國招攬的雙方高級貴族、軍官降臣名單看看就知道了——自兩國交兵以來,漢降匈奴者,自校尉以上,不過百十人而已。

  其中,絕大部分,皆為兵敗被俘后投降。

  且大多數降臣、降將的出身,皆是漢之義從、藩屬、降將。

  譬如已故的趙信(匈奴人),現在的衛律(烏恒人)。

  像李陵這般出生高貴的漢朝大將,數十年來就這一個孤例!

  其他人…

  哪怕是被俘,也會想方設法的逃回去!

  李廣是這樣的,趙破奴也是如此。

  逃不掉的人,寧肯死都不會給匈奴賣命!

  而匈奴呢?

  休說是元光后,漢匈戰略格局顛倒,漢強匈奴弱,那一批批自帶干糧的帶路黨,在王庭天天尋思著跪舔漢人的親漢派以及實在忍不住干脆起兵造反的高階貴族了。

  便是在那以前,匈奴強盛壓著漢朝打的時代,‘傾慕’中國的匈奴貴族,也是一茬茬的出現。

  漢景帝有八部族歸漢,漢太宗甚至出現了單于的近臣,帶著一萬多人‘投奔’王化的奇葩事情。

  故而,先賢憚聽著蘭衍辛的話,嘴角忍不住溢出一絲冷笑:“姑且當他是一個忠臣吧…”

  他悠悠說道:“但那也不過是且鞮侯與狐鹿姑的忠臣!”

  在先賢憚眼中,李陵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特別是輪臺之戰后,先賢憚一夜之間發現,自己的部族里,有許多人開始崇拜和敬畏李陵這個堅昆王。

  甚至連西域諸國的國王、貴族們,也明顯更敬畏和親近李陵這個外來戶。

  那讓先賢憚產生了極大的忌憚與危機。

  只不過他分得清輕重緩急,知道如今這個時候決不能與李陵產生分歧。

  若是登上單于寶座后…

  那就不一樣了。

  李陵,終究是漢人,而且是且鞮侯單于留給狐鹿姑的輔佐大將。

  而先賢憚更聽聞了,狐鹿姑當初曾在退兵路上,將其子虛閭權渠托付給李陵照看。

  僅僅是這個事情,先賢憚便容不下李陵了。

  匈奴的單于之爭,從來血腥殘忍。

  篡位者,必定會和遙遠的非洲大草原上篡位的雄獅一般,必定會想盡辦法咬死、吃掉前任統治者的孩子。

  而且,其手段遠比猛獸血腥。

  哪怕是女人,篡位者也不會放過!

  冒頓大單于殺頭曼單于,就將頭曼單于的孩子——他的兄弟姐妹盡數斬盡殺絕!

  尹稚斜單于篡位,做的更酷烈——那一次,尹稚斜單于連軍臣單于的妻子、甚至遠嫁西域的女兒們以及外孫都沒有放過。

  這樣做的好處,非常明顯——只要將敵人的后代殺絕,就再也不用擔心可能的復仇與卷土重來了。

  不然的話,只要有一個后代留下來,鬼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當初月氏人滅烏孫,獵驕靡逃脫。

  幾十年后,獵驕靡在匈奴老上單于的帳下為將,親自率軍滅月氏,斬月氏王首級以獻老上單于的故事,可沒有幾個人會忘記!

  故而,在李陵答允狐鹿姑的那個故事傳到先賢憚耳中時,在先賢憚心里,李陵已被永久埋葬!

  想到這里,先賢憚問道:“烏孫那邊有回復了吧?”

  蘭衍辛拜道:“屠奢英明,翁歸靡已經應允讓匈奴翕候出境助我!”

  “好!”先賢憚聞言,終于展露笑顏:“待匈奴翕候進入危須境內,立刻通知我,我將親自去迎!”

  烏孫的匈奴翕候的實力,其實不大,撐死也就四千到五千騎。

  烏孫騎兵的出現,對他和整個匈奴而言,都是一張美妙至極的王牌!

  想象一下,漢匈戰場上,出現一支烏孫騎兵幫著匈奴人作戰。

  這個消息傳回漢朝,漢朝君臣會怎么想?

  他們會知道,烏孫翕候不等于烏孫的事情?

  他們懂烏孫與匈奴之間的特殊關系?

  就算有人懂,恐怕也很難解釋。

  況且,以先賢憚的理解,漢人的脾氣素來暴躁。

  所以,匈奴翕候參戰的那一刻,就是漢烏孫聯盟瓦解之日。

  到那時,漢朝即使不敵視烏孫,出兵討伐后者,至少也會疏遠。

  如此,匈奴就可以去掉一個腹心之患。

  一念及此,先賢憚就吩咐說道:“派人去向烏孫左夫人問好!”

  “請左夫人告知小昆莫,吾有一女,愿妻昆莫!”

  現在的烏孫昆莫左夫人,就是從前的軍須靡的左夫人,同時也是兒單于的妹妹,現在的烏孫小昆莫之母。

  對先賢憚來說,籠絡、影響和控制那個小昆莫,可能是未來數年的重點。

  “您的意志!”蘭衍辛跪下來磕頭。

  李陵走在夜色中的匈奴營地。

  心中念頭紛飛,萬千思緒起舞,眼睛則瞄著營壘中漸漸燃起來的火堆。

  “還有半個月…”李陵輕聲低吟著:“半個月內必須決勝負!”

  如若不然,匈奴的糧草與人力都將被消耗殆盡。

  要知道,這一次為了能在這尉黎與漢軍決一死戰,先賢憚幾乎賭上了所有。

  甚至進行了透支!

  目前整個龜茲、危須、焉奢、莎車甚至精絕、且末等國的國庫,乃至于貴族百姓的糧倉,都已經被強逼著運來。

  而為了運這些物資,大批大批的人民被強制征發。

  西域諸國,已是怨聲載道。

  很顯然,這樣的做法,必然導致一個結果——哪怕此戰打贏,匈奴也將盡失西域民心。

  西域各國的貴族,特別是那些親匈奴的貴族,只要腦子不傻,在看到這個情況后,也都會醒悟過來,并明白——匈奴從來沒有將當人看過這樣的事實。

  不滿與怨恨、敵視的種子已經埋下去了。

  不出意外的話,它們很快會發芽長大,然后迅速撒遍西域。

  匈奴自然明白這樣的決定的危害。

  但,大難臨頭,沒有人在乎這些。

  因為,所有高層都知道,此戰若敗,西域必失!

  既然如此,那么西域各國的友好與好感,自然就成為了不值一錢的廉價貨。

  今日以前,李陵還為此憂心忡忡。

  但此刻,他卻巴不得匈奴人搞得越來越大。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接下來,我該去向西域各國國王問好了…”李陵微笑著。

  熟讀史書的他很清楚,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交好西域諸國的機會!

  雪中送炭,自是比錦上添花更得人心,也更博好感。

  “仔細想想,西域亦是王霸之基,不亞關中、河洛之圣地!”李陵在心里暗暗想著:“此地有天山之險,計示水之潤,更有無數雪山積雪之澤,只要能建一鄭國渠,再興農稷之事,廣農夫之器,起碼可墾上田數百萬畝,中田千余萬畝…”

  “且西域位絲綢之要沖,東接河西,西連蔥嶺,工商之利歲在數萬金!”

  “有山有水有土地有資源…”

  “只要治理得當,與民生息,鼓勵生育,不出百年,必有秦楚之姿!”

  想到這里,李陵就忍不住興奮起來。

  因為他知道,此戰之后,無論勝敗,他都有機會染指和控制西域。

  這意味著什么,李陵非常清楚!

  內心的野心之火,熊熊燃燒,讓他興奮莫名,亢奮無比。

  若不是顧忌匈奴人,此刻他已經仰天長嘯了。

  “李廣利也好,先賢憚也罷…”他得意無比的輕聲說著:“都只是為我織衣裳而已!”

  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雛形了。

  當然,在執行這個計劃前,李陵知道他得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即將到來惡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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