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割幕南與幕北的,就是著名的瀚海。
一個一望無垠的沙漠、戈壁、荒土組成的死亡沙漠。
黃沙席卷,烈日高照。
只有最有經驗的牧民,才敢跨越這片死亡沙漠。
即使如此,也經常會發生意外。
但,因為弓盧水的存在,這片死亡沙漠,也有人活動的跡象。
這條古老的河流,已經存在了超過數百萬年。
它發源于狼居胥山,流經數千里的草原、戈壁與荒漠,最終注入遙遠東方的黑水(黑龍江)。
呼嘯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居住在這里的人民知道,是時候啟程了。
因為這條偉大的光輝之河,傳說中天神足跡之河,即將開始迎來奔流之月。
浩瀚的河水,馬上就要來了。
它會滋潤沿途的戈壁、荒漠,在流經的地區,形成一個季節性的繁榮綠洲。
這是這片死亡沙漠,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有經驗的部族,已經在向著往年水草最豐盛的地方而去。
策馬跨過一段干涸的河道,衛律登上一座小山丘,極目遠眺,在戈壁與荒漠之外,數百里外的幕南風光。
“丁零王!”一個穿著傳統的匈奴服飾,在鼻子上串著一個巨大的銅質鼻環的粗矮男子,光著膀子,走到他身前,將一張羊皮遞給他,稟報道:“這是單于庭上個月發回來的急報!”
衛律接過羊皮,攤開來一看,微笑著點頭:“好事情啊!龜茲王撥亂反正,歸順單于!”
左右聽著,也都笑了起來。
西域諸國中,匈奴的統治根基素來是由三架馬車所保證的。
這就是車師以及蒲類諸國、龜茲與其相鄰的溫宿、姑墨諸國,最后就是焉奢以及尉黎諸國。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國家、部族,其實都是親戚。
像車師王就與蒲類諸國的國王,其實是兄弟、表兄弟的關系。
龜茲王甚至是溫宿與姑墨等國國王的舅舅。
而這三架馬車,各擔其責。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龜茲!
蓋因龜茲人口眾多,農業與畜牧業在西域都很發達。
是西域諸國里僅次于烏孫的強國!
而且戰略意義也非常重大。
在地理上,龜茲人控扼著西域最重要的綠洲與水源,而且,鉗制著任何西向的道路。
龜茲王的倒戈,意味著匈奴主力,向先賢憚盤踞的焉奢諸國進軍道路,已經暢通無阻。
大軍已經可以無障礙的,直趨焉奢,逼迫先賢憚在死亡與臣服中做選擇。
衛律的神色,卻并沒有太過開心的模樣,反而眉宇中隱隱有著不安。
“丁零王,怎么了?”有心腹問道。
“唉…”衛律憂心忡忡的道:“據報,烏孫小昆莫,似乎在去歲去了一次漢朝…”
“而且,還與漢朝人達成了協議…”
“開春以來,烏孫人就通過龜茲、溫宿與姑墨諸國的道路,秘密向漢朝在輪臺的屯田之所,輸送了大量的牲畜!”
“有傳說,數量多達上萬!”
“甚至還有糧草、皮革之屬…”
“這些混賬!”左右聽得都是火冒三丈:“大單于應該狠狠的懲戒他們!必須狠狠懲戒他們!必須讓這些混賬立刻停止這種資敵的行為!”
每一個人匈奴貴族,其實都知道,當前的漢匈戰略格局,不是因為匈奴人有多么勇敢,更非是匈奴人一下子就超越了漢朝。
而是因為漢朝人的補給線越來越長。
后勤壓力越來越大所致。
在居延的漢軍,依靠著屯田與在河西四郡的畜牧、經營所得,勉強可以維持住收支平衡。
但一旦發生大戰,居延和河西的物資立刻就陷入緊缺。
這時候,就只能從河朔乃至于漢朝內郡,輸送軍糧。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
衛律曾與李延年交好,他記得,當年曾聽李延年說過,一石糧食,從隴右起運,運到居延,運費與損耗,數十倍于這石糧食在長安的價格。
更不提,居延只是一個起點。
漢軍要西進或者北伐,都不得不再從居延,深入千里乃至于數千里,尋找匈奴主力,意圖決戰。
譬如,余吾水會戰,就發生在距離居延三千多里外的幕北腹心。
這里距離霍去病那傳奇一戰的終點,狼居胥山只有不到一千里,距離姑衍山更近,甚至可能不足五百里。
對騎兵來說,這點距離,在作戰狀態下,數日之功就可以抵達。
然而,糟糕的后勤,使得漢軍在抵達余吾水后,已經筋疲力盡。
匈奴主力以逸待勞,堪堪才擋住了那一波突進攻勢,沒有讓那位海西候禪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即使如此,漢軍主力也在殺傷了大量匈奴騎兵后,交替掩護,全身而退。
在戰略上,匈奴人贏了。
但在戰術上,卻敗的一塌涂地。
這也是為何,這些年來,漢匈對西域的爭奪越發激烈、白熱化的緣故。
西域不僅僅是匈奴的生命所在,要害之地。
更是漢軍贏得這場已經延綿百年的爭霸的勝負手所在。
得西域者,贏得勝利!
西域在匈奴之手,不僅僅是一個血包,可以回血,更關鍵的是可以阻斷漢人就近獲得物資,尤其是糧食的捷徑!
一旦漢軍可以從西域得到穩定的充足糧草供應…
現在,烏孫人的忽然舉動,等于打開了匈奴人費勁無數心思,在西域對漢構成的封鎖線。
這條封鎖線,是沿著白龍堆一線,環繞蒲昌海,向東西兩方延伸,以車師、蒲類諸國為第一道防線,而溫宿、姑墨、龜茲則在側后方,環繞漢的輪臺要塞構成了第二道防線。
但現在,這條封鎖線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烏孫人捅開了姑墨、溫宿、龜茲人的封鎖,將物資輸送到輪臺。
這意味著輪臺的漢軍,從此獲得了機動能力。
只要烏孫人的物資不斷,那他們就可以在西域腹地,攪起無邊風雨。
“先賢憚這個混賬!”衛律咬牙切齒,破口大罵。
比起屬下們,衛律的見識與眼光、才智,自然要高出許多。
他一眼就洞見了事實真相。
烏孫與漢的忽然迅速靠近,可能是原因。
但絕不是主要原因!
只要先賢憚的僮仆都尉,扎緊籬笆,阻隔烏孫人的東向通道。
他們怎么可能通過龜茲、溫宿、姑墨,將牲畜糧食送到輪臺城下?
必然是先賢憚放水了。
這個混賬,為了與單于庭相爭,連烏孫與漢的交流通道都打開!
衛律甚至毫不懷疑,若先賢憚陷入絕境,他會不會帶著人馬,干脆向東,投了漢朝?!
而且,很顯然,這是先賢憚在向單于庭示威。
是警告,也是恐嚇。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你們再逼,勞資就撂挑子!
現在還只是烏孫與漢交流密切,大批牲畜輸送到輪臺。
將來…
勞資特碼把天山的缺口都讓開,讓漢朝通過天山,進入西域最重要也是最繁榮的綠洲盆地!
投鼠忌器之下,單于庭在占有龜茲后,只能暫停腳步,甚至不敢向前一步。
衛律可以想象,現在單于和其他人的糾結與難受。
“必須馬上解決幕南之事…”衛律說道:“我必須盡早趕回去,先賢憚的事情,今年之內一定要解決!”
再拖下去,夜長夢多。
萬一,先賢憚、漢、烏孫三方聯手。
那么,整個匈奴的西域戰略格局就要立刻崩盤。
皆是烏孫騎兵與先賢憚的騎兵,從焉奢、龜茲出發,打通與漢輪臺要塞的陸路聯系。
而漢軍主力出玉門,猛攻蒲昌海與車師,并環繞天山,向西進軍。
兩者一旦在輪臺會師成功,三方勢力就要連成一線。
搞不好,到時候,連漢人的屬國大宛,也會出兵,從西而來,打通另外一條通道,使得絲綢之路,徹底落入漢軍控制。
雖然衛律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太可能發生。
烏孫人也好,先賢憚也罷,都不太可能蠢到做出這等引狼入室的自殺行為。
但萬一呢?
故而,衛律此時心急如焚,顧不得立足未穩,還未徹底控制這弓盧水,阻隔探子與細作窺伺的情況下,就匆忙下令:“馬上派出甌脫騎士,向南搜索,與烏恒人聯系!”
“將幕南的情報傳回來!”
“此外,再派人以單于使者的名義,前往漢朝的邊塞,請求與漢再次談判!”
衛律轉過身去,望向北方,咬著嘴唇,道:“為表誠意,告訴漢朝人,大單于愿意先行送還一批被扣押的漢使隨從成員…”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為了在這幕南成功的殺掉那個極有可能成長起來的漢朝新貴,衛律不得不先釋放一批被扣押的人員。
盡管他清楚,這些人里,藏龍臥虎,一旦放回去,日后恐怕后患無窮。
比起這些人的威脅,顯然,一個有可能成長為霍驃姚的男人,更加可怕。
若不能在現在就將之鏟除。
一旦其成長起來,哪怕只能達到霍去病一半的成就,匈奴也要永無寧日,甚至踏入滅亡與毀滅的深淵!
那可是一個拿到嫖姚劍,寫出了《戰爭論》,據說還給孫子兵法做了全新闡述的人物啊!
他不死,匈奴永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