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山崗,喚醒了沉睡的山峽。
河谷之畔,蒹葭蒼蒼,沃水潺潺流過。
遠方,隱約可見一座城市的廢墟,矗立在視線盡頭。
“那便是參合城了吧…”張越登高望遠,凝視著遠方的廢墟問道。
“天使說的是…”一個隨行的烏恒氏族首領,滿臉諂笑的介紹著:“那里就是參合廢墟,據說,百年前此地曾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流血數十里…”
“是棘蒲候柴公,率軍在此大破匈奴,殲滅韓王信叛軍主力…”張越笑著道:“史書上稱之為參合之戰!”
高帝七年,漢匈平城之戰后,與后世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漢匈并未因為城下之盟而休兵。
恰恰相反,兩個龐然大物,憋足了力氣,在這北方展開了重兵集群,互相角力。
先是,平城之戰還未結束。
漢太仆,汝陰侯夏侯嬰就奉命率領漢軍車騎主力,繼續北上。
在平城以南與匈奴騎兵交戰,大破之,于是乘勝追擊,收復了句注山以北的失地。
然后匈奴人就鼓動了韓王信叛軍,在北方塞下,與漢打起了代理人戰爭。
于是,漢軍大舉反擊。
高帝十年,棘蒲候柴武率軍,在雁門郡參合城,將韓王信主力團團包圍,并最終頂著匈奴騎兵的攻勢,將韓王信主力圍殲,參合叛軍被徹底殲滅。
這就是史書上說的‘柴將軍屠參合’。
匈奴人不甘心失敗,于是鼓動了陳豨叛亂,并在陳豨叛變后派出大量騎兵,協同陳豨,作亂北方。
高帝聞之,御駕親征,于高帝十一年冬進軍,先勝曲逆,后奪聊城,打的叛軍丟盔棄甲。
最終,在高帝十二年冬,漢將樊噲,殺叛將陳豨于靈丘。
從此,徹底斬斷了匈奴人在漢室境內的觸手,消滅了所有與匈奴勾結的地方實力派。
而參合之戰,就是那場漢匈戰爭的轉折點。
棘蒲候柴武,在長城腳下,當著匈奴人的面,殲滅了韓王信的叛軍主力,同時重挫來援的匈奴騎兵。
使得匈奴冒頓單于知道,頓兵南方,得不償失。
這才調轉槍口,去找月氏人的麻煩。
所以,很快的,匈奴人就將注意力西移,并在陳豨叛軍覆滅后,徹底死了入主中原的野心,決意西征,經過漫長戰爭,將月氏人徹底擊敗,建立了那個史上第一個統一草原的游牧帝國!
而漢室,也才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
不然的話…
長期面臨匈奴騎兵的威脅,而且,是一個鼎盛期的匈奴帝國的攻擊。
哪來的什么休養生息的時間?
凝視著遠方的參合城廢墟,張越內心感慨萬千。
“果然,這個世界上,想要和平,就決不能依靠妥協來求得!”
“欲得和平,獨有拳頭與刀劍!”
就像這雁門塞下,誰能知道,僅僅在二十多年前,這里依然是烽火連天,刀光劍影的戰亂之地?
句注山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著漢匈兩國士兵的鮮血!
而在現在,這里卻是鳥語花香,清風自來,一片田園牧歌的景色。
事實證明,刀劍得來的和平,比和親、談判與妥協得來的和平,要穩固、安全的多,也長久的多!
“我要為這世界,帶來永久的和平!”張越握著拳頭,在心里發誓。
至于怎么帶來?
當然是砍出來!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而就在張越等人,登高望遠,懷古論今之時。
遠方的參合廢墟中,數百名全副武裝的私兵,已經集結了起來了。
這些私兵,什么樣的人都有。
有漢人、有匈奴人,有月氏人,甚至羌人、丁零人、烏恒人。
這些人聚集在此,將這廢墟變成了一個西漢版的各民族團結大會。
而且,氣氛很活躍。
許多人甚至還有閑情雅致,談論著昨日在善無城中享受的胡姬、歌女的模樣與身段。
“鴟骨!”一個鐵塔般的壯漢,拿著一對青銅流星錘,用著厚重的胡腔喊道:“你怎么也來了?”
“有黃金拿,我當然要來嘍!”一個粗矮的男人,嘿然道:“倒是你,屠各,你居然敢進漢塞,不怕被人抓去剮了嗎?”
“你不也一樣?并州刺史,懸賞五百金,要你的腦袋呢!”
這兩人赫然是在整個幕南,都兇名遠播的兩大馬匪首領。
鐵塔一樣的壯漢,名為屠各,本是匈奴人,匈奴從幕南撤退時,屠各的部族,沒有跟上大部隊,很不幸的被烏恒騎兵堵住了。
自然是一場血戰,亂戰中,年幼的屠各與父母走散。
從此,就過上了流浪的生活。
他和丁零人一起偷過羊,也給烏恒人做過牧奴。
期間,遭遇了種種事情,最終,被一個馬匪收留,跟著他一起搶掠、劫道,專做無本買賣。
在這過程中,屠各越長越壯,終于長成了今天這般的樣子。
身高足有八尺,哪怕是在以高大聞名的漢地,也是很少見。
體型更是壯碩如牛,力氣也大的不可思議,他曾與犍牛角力,結果完勝。
更讓人畏懼的是,或許是因為年少時的遭遇,屠各性情暴躁,生性殘虐。
幾乎所有落在他手里的商旅,無論男女,皆會被其虐殺!
現在,他已經同時被雁門郡、代郡、漁陽郡和上谷郡通緝。
因為,他手里有著數十支漢家商旅的血債!
哪怕是在幕南,烏恒六部,也是與他有深仇大恨!
因為,這個可怕的屠夫,曾經將一個烏恒氏族上下,全部殺死,割掉那些可憐人的腦袋,將之制成酒器。
不僅如此,屠各還將死者的尸體剩余部分,用木柱釘起來,沿著道路,插了一整排!
這在烏恒人的習俗里,意味著,這些死者的靈魂將永遠被束縛,永遠無法回歸神圣的赤山!
至于那個粗矮的男子,比之屠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名為鴟骨,鴟者,兇鳥也,乃是一種在草原上讓人敬畏的大雕。
其殘暴程度,也如鴟鳥。
相比屠各,鴟骨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割下那些被他殺死的男女的生殖器,然后生吞。
這是因為,他不能人道,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求刺激。
在扭曲的心理作用下,這個馬匪頭子與他麾下的馬匪們,在過去六年,犯下了無數血債。
匈奴、烏恒、漢,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他盯上,就必死無疑,而且將死的極為凄慘。
而這兩人,就是如今幕南,最兇狠的兩股馬匪的首領。
漢、烏恒甚至匈奴,都在通緝他們、尋找他們,然而始終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也難以抓到。
他們就像塞上的獨狼,來無影去無蹤。
茫茫草原就是他們最好的保護!
但現在,這兩人卻齊聚于此。
而且,還帶來了他們最好的手下。
每一個人都是百戰余生的精銳,弓馬嫻熟之人。
許多人甚至本身就是軍人。
他們是歷次戰爭中的逃兵、幸存者或者各國的逃犯、通緝犯。
以悍不畏死和兇悍毒辣著稱。
“這一次,雁門的那幾個吝嗇鬼,居然能花這么大價錢…”屠各大著嗓門,問道:“鴟骨,你知道我們要對付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鴟骨把玩著自己手里的一柄小刀,嘿嘿的笑著:“我也不管這些…”
“左右不過兩三百人,殺了就是了…”
“我聽到消息,那可是一個大人物!”屠各笑了起來,滿臉橫肉隨著他的笑而堆磊在一起,看上去丑陋無比。
“大人物?”鴟骨將手里的小刀一拋,張嘴接住,陰狠的道:“那就更要殺了!”
虐殺貴族,那是他的最愛!
他最喜歡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踩在腳下,然后聽著他們的哀嚎聲,在他們的求饒聲中,割掉他們的器官,然后當著他們的命,生生吞下去,那種感覺簡直無比美妙!
鴟骨身側,幾個背著長弓的馬匪,也都跟著笑起來:“正是!”
“大人物!更要殺!”
他們是鴟骨的左膀右臂,更是鴟骨隊伍里的絕對中堅,每一個人都有著堪比匈奴射雕手與漢軍神射手的箭術。
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用硬弓在遠距離射殺目標。
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鴟骨,你傻了嗎?”屠各卻是笑起來,聲音轟隆隆的響:“大人物,得加錢啊!”
“才一千金,我們這里起碼有五百人,怎么夠分?”
“雁門的那些貴人,必須給我們一人十金!”
鴟骨聽著,先是一楞,然后點頭:“屠各,這是你說的最正確的一次了!”
“確實得加錢!”
然后,鴟骨就叫來一個手下,對他道:“你,騎馬去一趟善無城,告訴那衛延年,我們加錢了!叫他準備好五千金,不然,我們就不干了!”
“好勒!”那手下聞言,笑的和孩子一樣燦爛。
當馬匪的人,無論是誰,都是為了錢。
有錢拿,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對方敢賴賬?
不存在的!
只要他敢,鴟骨就敢把他雇兇的事情抖落出來!
但,鴟骨等人卻不知,就在此時,在善無城以南的句注山下,三千名士兵,已經被集結了起來。
雁門郡郡尉馬原,拖著大腹便便的軀體,在好幾個家臣的服侍下,勉勉強強的走到了將臺上。
幾個將官立刻迎上來,行禮道:“拜見郡尉!”
“句注軍都已經集結了吧?”馬原問道。
“回稟郡尉,因為時間的原因,東部都尉的兵馬,沒有來得及調動過來,如今集結在此的只是西部都尉所屬的三千步騎!”一個軍官上前回答。
漢家,在邊塞地區的設置,不同于內郡。
邊塞地區,為了更好的組織和調動軍隊,所以,邊郡在郡這一級的政權,在郡尉之外,額外設置了兩個都尉部。
一般分為東西,平時負責各自防區,戰時則執行來郡太守、郡尉或者更高級長官的命令,遂行各種作戰任務。
“三千步騎?”馬原有些不是很滿意,但也覺得應該足夠了,便道:“這次吾調動兵馬,乃是因為有線報得知,有盜匪潛入塞下,欲作亂塞下,據說其中還有著匈奴人指使的緣故…”
“為了保衛桑梓,護衛黎庶,本官故而調動大軍,欲于塞下進行一次掃蕩,清掃盜匪!”
雖然說,漢律規定,沒有虎符,五十人以上的軍隊調動就屬于謀反。
然而,對付盜匪,清剿盜匪,不在此列。
此外,還有著演練、操演和點校也不需要虎符。
當然,若是持節使者的話,也可以以節發兵。
軍官們聽著,卻都是很奇怪。
這郡尉什么時候,這么關心清剿盜匪的事情了?
平日里,郡尉不是和太守一樣,都忙著在善無城里吃喝玩樂嗎?
再說了…
很多人都知道,其實塞下很多盜匪,都與善無城里的豪強貴族官員有關。
一些盜匪甚至其實就是這些人養的走狗。
專門用來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一次,郡尉怎么想起來打擊盜匪了?
難道是有不開眼的搶了郡尉或者太守的商隊?
內心想著這些事情,軍官卻都沒有多問。
句注軍,早非當年的句注軍了。
他們中的很多人,更都是靠著拍馬、送禮送妹子,才爬到這個位置上來的。
所以,無論是馬原真的要打擊盜匪了,還是想要假公濟私,這些都與他們無關。
他們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執行命令。
這樣,即使出了問題,也找不到他們頭上。
他們只是執行者。
再說了,這雁門郡,早就是馬郡尉與衛太守一手遮天的地方了。
誰敢得罪呢?
于是,眾人立刻領命,道:“謹遵將令!”
“很好!”馬原擦了擦額角的虛汗,道:“諸公聽我號令,待軍令一下,立刻發兵,封鎖塞下各道,不可放過盜匪!統統格殺!”
“諾!”眾將聞之,轟然應諾。
心里面卻都在嘀咕了起來,到底是哪個倒霉蛋,得罪了馬郡尉,居然勞動他如此大費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