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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一節 領袖(1)

  董越領著張越,入座位于左側下首的位置。

  這個位置很敏感。

  因為在其左手,就是公羊學派大儒褚大,其右手就是另一位董仲舒的入室弟子贏公,同時也是如今聲勢漸長的公羊學派治學派的領袖。

  而其身后,則站立著一位位年輕學者。

  皆是天下郡國中的公羊精英。

  等于是眾星拱月,襯托著坐在中間的張越。

  不啻于宣告天下——這就是我們的未來!

  公羊學派的下一代共主,公羊思想未來的領導者!

  而張越更是連絲毫遲疑與謙讓都沒有,徑直坐了上去。

  這讓無數的其他公羊山頭的學者見了,內心吃味無比。

  董系的行為,本來就已經很招人恨了。

  張越的表現,更是連遮羞布都不要。

  很多的其他公羊系山頭的名士與大儒互相看了看,每一個人內心都清楚,倘若自己不出聲,那么就等于默認。

  未來,所有人都將不得不臣服。

  可是,卻又沒有那個膽子站起來質疑與對抗。

  因為…

  人的名,樹的影,張蚩尤的威名,誰不知曉?

  而且,很多人都懷疑,就算起來反抗,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

  谷梁與左傳的前車之鑒,可沒有人會忘記!

  就在這時,左側的席位上,一個年輕的人影,忽然起身,捻起衣角,趨步而前。

  無數人的視線立刻投注過來。

  “是夏侯公子!”有認識的人低聲驚呼。

  “夏侯先生要出手嗎?”更多的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露出喜色。

  尤其是其他儒家學派的代表,紛紛面帶笑容,禮貌而不失幽默的笑了起來:“想不到,還能看到公羊學派禍起蕭墻之日!”

  “也對…”

  “自董江都辭世,夏侯始昌就以公羊共主自居…如何能忍耐,這張蚩尤搶班奪權?”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自儒家獨尊,儒門內部的硝煙就沒有一日止歇過。

  最嚴重的時候,甚至讓天下都來圍觀。

  譬如,公孫弘放董仲舒于江都,還有呂步舒奉旨訓師。

  那可真的是讓全天下都看了一場好戲!

  作為霸主的公羊學派,更是在當時顏面掃地,狼狽不已。

  如今…

  又要開始新的演出了嗎?

  無數人期待不已。

  那年輕人盯著無數人的壓力與視線,走到張越身前,微微拱手,作揖而拜,用著濃厚的魯地口音道:“寧陽夏侯勝,見過侍中公…”

  他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張越,問道:“侍中國家大臣,社稷股肱,何故在此?”

  “今日,本是諸子之會,侍中身為國家大臣,理當退避三舍,以顯侍中重教禮文之心!”

  在場諸子聽著,都是點點頭,紛紛附和:“夏侯公子所謂極是!”

  “自董江都以來,顯宦者不論書,論書者不仕宦…”

  “侍中公雖然高才,也不能壞了規矩啊…”

  這倒是一個事實。

  自儒家獨尊,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治世者不會干預學術,立志于學術之路的人,也不會輕易參與政治。

  董仲舒就一輩子都在治學。

  其門徒弟子里,像吾丘壽王、呂步舒、殷忠這樣的入仕高官,就鮮少在學術層面上發表意見。

  所以,漸漸的,就形成了潛規則。

  想要話語權,想要當領袖,就不能為國家政事官,不能參與主持具體事務。

  因為,如是學術領袖為國家高官,很多人擔心,會影響到公正與公平,更有可能玷污純潔的思想輿論。

  而國家大臣,也會注意,不去刻意影響和插手學術界的事情,免得引發天下人的反彈。

  張越卻是充耳不聞,只是微笑著。

  “侍中何故發笑?”夏侯勝盯著張越,問道:“是在下說錯了嗎?”

  “我勸足下多看書…”張越搖頭道:“莫要在此貽笑天下…”

  “嗯?”夏侯勝不解:“敢請教侍中…”

  內心卻是蹭蹭的火了起來!

  叫我多看書?

  吾四歲發蒙,六歲便通《論語》十二歲治《公羊》十六歲學《易》,然后讀誦《尚書》《詩經》,二十二歲便開始游學天下,與天下郡國英杰交往,所過之處,無人不服。

  連叔祖父,也要夸贊,說:能承我衣缽者,必子長(夏侯勝表字)。

  故而,夏侯勝是驕傲的。

  在他眼里,這個世界上能指教他的人已經不多。

  肯定不包括眼前這個張蚩尤!

  故而,連看張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了。

  在夏侯勝看來,這個權貴,雖然有些能耐,但他過線了!

  自董江都迄今,儒家各派,還沒有誰是既身居高位,又掌輿論之喉舌的。

  張越看著眼前的這個儒生,呵呵的笑了笑,道:“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做學問嗎?”

  “周公、仲尼,及三代先王,有說過這樣的話?”

  “治學的目的,乃為治國,是為匡扶天下,是為造福社稷…”

  “可不是為了,讓君等在此高談闊論,卻無益天下…”

  “是故,仲尼曰:圣人之治國百年,可以去殘勝暴!”

  “故能垂于青史,為萬世祭祀者,三王五帝,伊尹周公、子產管仲者!”

  “是故禮曰: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

  “先賢與先王,何時說過,治學不治國這種話?”張越直視著夏侯勝,揮手道:“小兒輩,且先退下,多讀書,不要好讀書不求甚解!”

  說完這些話,張越神清氣爽,內心成就感爆棚。

  眼前此人,張越自然知道,他就是未來的尚書系巨頭,大夏侯學派的創始人。

  雖然目前,他還沒有發育完全,不是那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儒,只能算是一個儒家的俊杰青年。

  但這種騎在未來巨頭頭上,指點江山的感覺,依然很爽!

  這就好比重生文里的主角,將杰克馬當小弟訓一般。

  但夏侯勝卻沒有絲毫退縮,他直直的看著張越,強自辨道:“好叫侍中知道,此乃數十年來,天下固認之規則!”

  “胡臨淄(胡毋生)、韓燕薊(韓嬰)、董江都、轅西安(轅固生,齊郡西安人),皆遵而循之,侍中豈能毀歷代先賢、鴻儒之制?”

  “如此,吾恐天下笑之!”

  其他儒生,也都跟著起哄:“是極!是極!數十年來天下皆公認如此…”

  張越看著,搖了搖頭,內心嘆息了幾聲。

  儒家獨尊,這才幾十年吶,這個曾經奮發、激昂、向上的學派,就已經淪落至斯了!

  想當初,先帝時,轅固生與黃老學派的黃生,君前辯論,湯武革命、武王伐紂的正確與否時,據理力爭。

  堅持湯武革命順天應人,武王伐紂,吊民伐罪,乃是最正確不過的大義。

  直面黃老霸權時,更是寸步不讓,步步緊逼,即使被竇太后丟下獸圈,也不改本色。

  更有楚國大儒申公,在建元新政時,被恭迎到長安。

  面對毛躁的天子和激進的大臣,明知道自己說的話,別人聽不進去,也堅持勸諫天子:“為政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元光之交時,在黃老學派的大臣貴族們,全部主和,統統主張‘莫如和親便’,不敢開戰,害怕開戰,畏懼戰爭的時候。

  還是儒生們,力挺開戰。

  高舉大復仇的旗幟,以‘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為法理,全力支持國家開戰。

  即使馬邑之謀失敗,也不改其意。

  而現在呢?

  張越掃視著在場的儒生們。

  現在,獨尊儒術的國家政策,養肥了這些博帶羽冠的士大夫們。

  他們已經忘記了當年被秦始皇追的東躲西藏的日子。

  更忘記了,孔子、孟子、荀子等人曾經矢志追求的理想。

  一個個,都已經吃的紅光滿面,大腹便便。

  就連公羊學派,都有很多人,沉迷于文章詩賦之中,張口仁義,閉口道德,獨獨忘記了公羊的根本——更化與革新!

  董仲舒以三統論為包裝,提出的革命性理論,更是已經變成了很多人的口號。

  竊譬之琴瑟之調,甚者必解弦而更張之…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

  連清末的維新黨人,都要撿起來,當成自己綱領的思想,在現在,卻已經很少人談及了。

  很多人,更愿意去談讖諱,玩‘災異’。

  因為這樣省力,而且更容易傳播。

  在未來,連治學派的贏公門徒們,都玩上了讖諱,迷信其中。

  整個學術界,越發保守、越趨頑固。

  自是之后,所有的名士、大儒,基本上都是以災異起家,以讖諱聞名。

  就像眼前的這個夏侯勝,也像在此殿中的無數人。

  想到這里,張越就站起身來,冷笑著發問:“天下人的規矩?”

  “誰定的?”

  “天下人又是誰?”

  “汝能代表天下人?”

  “或者是說,汝覺得自己超越了周公、孔子與三代先王?”

  張越提起腰間的嫖姚劍,步步趨前,如泰山一樣,俯視著夏侯勝,道:“若按照汝之說辭,昔年仲尼便不該周游列國!”

  “應該在家著書立學!”

  “若是如此,仲尼還能作《春秋》?”

  “自古以來,吾未聞閉門造車,出門能合轍者!”

  “更不聞,居于家中,可知天下事,能為萬世師者!”

  “爾等口口聲聲天下,何曾為天下做過半分有益之事?”

  張越拔出腰間的嫖姚劍,持劍而立,傲然道:“吾今日始知,孔子當年何以誅少正卯!”

  “蓋異端邪說,有甚于暴政!”

  “暴政不過殘民,邪說殘心去智!”

  夏侯勝被張越一連串的攻擊,打的心神動搖,特別是當張越抽劍而出時,他才終于想起來。

  眼前的此人,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天子近臣,是在長安城里可止小兒夜啼的張蚩尤!

  是自崛起以來,腳踩無數骸骨,踩著谷梁和左傳上位的張蚩尤!

  傳說中,兵主門徒,額間生目的張蚩尤!

  連丞相、九卿、諸侯王、外戚都栽在他手里!

  與這樣的人直面,他連一個指頭都招架不起。

  哪怕是拔劍殺之,也沒有人敢放半個屁!

  夏侯勝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倔強了起來。

  他迎著張越的目光,頂著無窮壓力,頑強的辯解:“那閣下,又為天下做了何事?”

  在他想來,這張蚩尤再牛逼,也不過是仗著權勢,依仗著天子寵愛胡作非為而已。

  豈能有什么作為?

  然而,當他這句話出口,他忽然發現,整個大殿,一片寂靜。

  無數人都低下頭來。

  而在張蚩尤身后的公羊士子們,卻都露出了笑容。

  “張侍中治政,豈是汝可以揣測的?”一個自信而驕傲的聲音,在諸生之中響起來。

  一個身著儒袍的年輕人,走出人群,昂首道:“吾乃贏公門徒,如今為新豐縣縣衙書吏龔遂…”

  “自去歲九月,奉師命從于張侍中,耳聞目濡,躬學治政之事,迄今雖不過三月,然張侍中在吾眼中,已可與古之子產、管仲相提并論!”

  “孔子曰:圣人之治國百年,可以去殘勝暴!”

  “張侍中治新豐,不足一歲,便已去殘勝暴!”

  “今新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躬耕于鄉野,樂于田園!”

  “此乃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龔遂說完,就朝張越深深俯首:“為侍中下吏數月,下官深感侍中治政之學,浩瀚無窮,此生愿隨侍中,建小康,興太平,至死不渝,九死不悔!”

  龔遂之后,又有人出列,昂首道:“吾乃太學貢禹…”

  “吾乃太學王吉…”

  “吾乃太學楊增…”

  一個個太學生,不斷出列,足足十余人,每一個人都是名聲鵲起,關中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貢禹、王吉,更是夏侯勝也耳聞已久,仰慕的俊杰。

  然而,此時,他們卻全部一臉崇拜,滿臉熱忱的看著那個張蚩尤。

  言語之中,將新豐、臨潼的變化,娓娓道來。

  特別是貢禹所言的新豐臨渭鄉的變化,讓夏侯勝聽得毛骨悚然。

  一個人口近萬的鄉亭,在八個月以前,有七成的人都是佃戶。

  無數人衣衫襤褸,饑寒交迫。

  但現在…

  整個臨渭鄉已經基本實現了,家家有三十畝之地,一畝之宅,種一桑,有半畝葵,養一母彘、兩鴨一鵝的愿景。

  未來三年內,新豐全境就有可能實現當初孟子的愿景了。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

  僅僅只是此事,便令無數人眼露光明,內心震撼不已!

  特別是公羊學派的董系的儒生們,像是贏公、褚大的門徒們,都已是心曠神怡,難以自持!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詳細的了解到新豐的情況。

  而情況的美妙,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之外!

  很多人都在心里想著:“三年踐孟子之愿,豈不是說…小康可期?太平有望?!”

  這個念頭一起,他們就無法按捺了。

  便連讖諱派等其他別系,都是面色潮紅。

  哪怕是夏侯勝都是失魂落魄,悵然若失。

  沒辦法!

  對春秋系的儒生們來說,致太平是永恒的愿景。

  特別是,當這些人想起了曾經在長安城一度沸沸揚揚的三世理論的描述。

  這一刻,名為理想與信念之物,在無數人心頭沸騰。

  激進的人,已經忍不住高呼起來:“張子!張子!請受我一拜!”

  接著,是太學諸生,也高呼起來:“張子!張子!受吾等一拜!”

  然后就連董越、褚大、贏公,也都起來。

  無數人環繞著張越,如眾星環繞。

  “張子…”董越上前拱手。

  褚大與贏公,緊隨其后。

  最后,其他旁系的公羊儒生,甚至連詩經博士們,也都圍了上來。

  于是每一個人都知道。

  新王登基了!

  公羊學派,從今天開始,有了新的核心!

  夏侯勝,失魂落魄的看著這一切。

  猶豫片刻后,他也不得不低下頭顱,膜拜新的領袖:“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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