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寫到一半的時候,田苗就來稟報:“主公,太孫殿下有請…”
張越連忙放下筆,問道:“是誰來通知的?”
“回稟主公,據說是太孫宮左監…”田苗答道。
“哦…”張越點點頭。
所謂的太孫宮左監,其實就是劉進的舅舅,剛剛被天子冊封為靜武君的史恢。
張越見過幾次,感觀還可以。
至少,在外戚家族里,史恢算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最起碼,沒有被酒肉美色所擊垮。
這就夠了!
張越立刻放下筆,跟著田苗出門,在門口就見到了新扎上任的太孫宮左監史恢。
他看上去四十來歲,留著當代貴族士大夫最喜歡的髯須,身上穿著一件很大眾的絲質深衣,頭戴著一頂儉樸的無幘冠,整個人看上去相當文雅。
“靜武君安好…”張越上前一步,長身作揖。
“見過建文君!”史恢也長身作揖,還禮拜道:“太孫殿下,聞建文君將出使烏恒,特命吾來詔君望太孫殿會之!”
“辛苦足下!”張越笑道:“既然是太孫詔,還請足下入內稍候片刻,待吾更衣往之!”
本來,張越去見劉進,從來不需要講什么規矩。
只是,如今,格局不同了。
劉進進位太孫,那就是漢家的儲君之一,是社稷的未來。
自然,就要守規矩,立規矩了。
史恢聽著,也是滿意的點點頭,道:“固所愿爾,不敢請也!”
一刻鐘后,張越與史恢,聯袂登上宮車,然后前往已經更名為太孫宮的舊桂宮。
趁著同車的機會,張越對史恢拱手問道:“聽說靜武君素喜文書,未知靜武君心善何論?”
史恢聞言,笑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不敢瞞閣下,吾素以誠為道…”
張越聞言,臉色有些古怪,遲疑了一會,才問道:“心誠如神?”
“久聞侍中張子重,博覽百家之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史恢笑著拱手,道:“仁義禮智圣,五行輪轉,從來不休,人知之,則可以知家國興衰,近憂遠慮…”
張越聽著,只好呵呵的笑了兩聲,心中卻是感慨不已。
想不到,這漢家將來的國舅爺,居然是如今儒家內部一個古老學派的擁泵。
而這個學派的名字叫思孟學派。
這是一個無比古老的學派。
早在戰國初年,這個學派的主張就已經為人所知了。
戰國晚期的著名大噴子,荀子先生就專門批判過思孟學派的理論和主張。
認為這些家伙,都是異端,應該消滅和打擊。
至于為什么呢?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簡單的解釋一下吧。
戰國時期,陰陽學家出了一個大能,叫鄒衍!
看過尋秦記的人,應該不會陌生。
著名的五德終始理論,就是鄒衍提出和完善的。
但,鄒衍的五德終始說,并非原創,而是從思孟學派的五行道德說基礎上發展而來。
知道這一點,你便大概知道,荀子為何要批判和打擊思孟學派了。
概因,儒家的天人感應,君權天授,乃至于讖諱思想的源頭,都是從思孟學派的理論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儒家從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學派,變成唯心學派,也是始于思孟學派。
荀子能忍得了,那才見鬼了!
當然,思孟學派,也并非全是糟糠,沒有可取之處。
他們是儒家內部少數的民本思想推崇者,民貴君輕的主張者。
所以,在戰國時期,思孟學派一度鼎盛非常。
韓非子所說的八儒里,思孟學派就占了三個。
子思、孟子、以及孟子弟子樂正氏。
若再算上,與其主張類似的,還有子游、曾子。
可謂是鼎盛非常,聲勢浩大。
可惜,秦始皇一統天下,首先開刀的就是思孟學派。
故而,到了漢季時,思孟學派這個曾經帶頭大哥,因為喪失了太多經典,又沒有抓住機會。
因而淪為了少數派,變成了儒家內部的一個小學派,再不復當年盛況。
別說是公羊、谷梁這等巨頭了,就連新興的古文學派,也能騎在思孟學派頭上耀武揚威。
講老實話,張越對思孟學派的理論和主張,本身沒有意見。
對于思孟學派,他卻很警惕!
警惕他們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因為…
孟子是戰國時期的頭號大憤青啊!
將夷狄開除人籍,視為兩條腿走路的禽獸,就是孟子開的頭!
如今那些嚷嚷著‘夷狄非中和氣所生,王道不能化,禮儀不能教’的家伙,統統是被孟子思想影響的。
若只是如此,張越也不會有意見。
但問題是,在通常情況下,這些家伙還同時主張‘禹貢無其圖,春秋無其治者,中國得之無益,不如棄之’。
這走極端可要不得!
更何況,思孟學派比谷梁學派,還要唯心。
唯心到了,以為依靠道德,就可以橫掃天下,令六合俯首。
在張越看來,子思、孟子、樂正氏的學問和思想,拿來當心靈雞湯,看一看很不錯。
拿去當治國理政的方略,就是純屬坑爹了。
當然了,在表面上,張越不會傻到去當面苛責和鞭笞史恢信奉的東西。
他又不是當初的那個張子重了。
沒必要再靠著踩人和打臉來刷聲望。
區區的思孟學派,也沒資格讓他出手。
毆打小朋友,就算贏了,也沒意思,對吧!
故而,張越就隨便和史恢敷衍了幾句,然后就贊道:“吾聞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故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善哉,誠為至理!”
史恢一聽,立刻就眉開眼笑,以為找到了知己一樣,對張越道:“足下深明大義,倘太孫也能知此,那便好了!”
張越呵呵的笑了一聲,心里面卻是打算,回頭就和劉進仔細講講荀子的《非十二子》,讓劉進認識到,這思孟學派乃是儒門異端的真相!
史恢不知如此,還以為張越是同意了,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
甚至感覺,未來無比燦爛、光輝。
讓張越見著,微微抿了抿嘴唇,心說:“這位靜武君,怕不是被魏其候竇嬰附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