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興?”張越接過拜帖,狐疑了片刻,然后問道:“可是光祿勛的嫡子?”
“正是…”田苗恭身答道。
“哦…”張越目光閃爍了一下,韓說的這幾個兒子,真是些奇葩!
張越都快被老韓家的這些騷操作繞暈了。
本來,按道理來說,韓說和張越,可謂是新仇舊恨,延綿不絕,屬于絕對的死敵!
但結果…
韓說的幾個兒子,全是這長安城里的鐵桿張粉。
他們的名聲和作為,連張越也聽說了。
譬如,這韓興就在長安城里組織了一幫貴族子弟,成天研究張越在新豐的舉措。
大力宣傳和鼓噪,張越的作為帶來的好處。
無論是禁止溺嬰,還是推廣數字符號,仰或者假民農具,韓興和他的小伙伴們全部支持。
經過他們的宣傳,現在,長安城里也漸漸有人開始使用張越在新豐搞出來的那些數字符號了。
前些時日,淳于文出去購物,回來就嘖嘖稱奇,說是如今東市市場的商賈,都會用數字標價。
還有那韓增、韓文、韓旭等人,也都是在人前一副‘張子重門下走狗’的神色自居。
韓文、韓旭,更曾多次傳訊示警。
搞得如今,長安城里的很多人,都以為張越和韓說的關系,乃是莫逆之交,親密的很!
猶豫片刻,張越最終還是道:“請韓公子入府一見罷…”
“諾!”
片刻后,一襲絳衣的韓興便被帶到了張越面前。
張越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據說是長安城里最鐵桿的張粉。
韓興年紀不大,約莫也就二十來歲,但生得劍眉星目,神秀明形,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顯得正氣十足,身高差不多有七尺五寸左右,體型壯碩。
從張越掌握的情報來看,這個韓說的嫡子,去年曾與小伙伴仗劍游學,去了一趟居延,說是去游學,結果卻帶回了三具匈奴人的首級。
鬼才知道,這貨到底是去游學,還是去殺人?
去年八月底左右,他結束游學,回到長安,然后就成為了張越在長安城里最鐵桿和瘋狂的支持者和擁護者。
連原本的頭號張粉韓文也要退避三舍,自嘆不如。
韓興見了張越,激動的臉都有些泛紅了。
自回長安以來,他就從幾個兄弟嘴里,得知了張越的存在和事跡。
瞬間路轉粉!
沒辦法,張越的事跡與形象,在他這樣的年輕人看來,簡直就是絕佳的偶像。
為朱安世開脫,這是有義,于新豐施政,寬和廉平,這是有仁,遇刺不慌,反殺刺客,此乃有勇,輔佐長孫,弘揚公羊之義,此乃有德,縱橫開闔,結交朝臣,推動治河,此為有智。
當代風氣,本就崇拜義士猛將。
飛將軍李廣,生平戰績連衛青霍去病麾下的任意一位大將的零頭都不如。
但因為有‘忠義’之名,故而人人敬仰,坊間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謂李將軍也!
大游俠郭解,平生殺人如麻,違法亂紀之事,做了不知凡幾。
但因為講義氣,有名氣。
所以,即使他殺人犯法,作奸犯科,逼良為娼,也依舊是人們心里的好漢子,真英雄。
腦殘粉遍及天下州郡。
何況張越這樣,近乎沒有劣跡和黑料,形象極佳,從布衣而起的人物?
所以,韓興此時激動的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粗鄙野人,韓興見過侍中公…”韓興激動的不顧禮儀,直接以弟子晚輩的姿態,大禮拜道:“久慕明公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就差沒有跪下來納頭就拜,抱住張越大腿,一定要當小弟了。
張越見著,也是有些尷尬,連忙上前扶起對方,道:“韓公子言重了!吾與公子,年齒相近,實在不敢當如此大禮!”
韓興被張越扶起來后,激動不已。
還好,他還記得此來的目的,趁著張越扶起他的瞬間,對張越低聲道:“張侍中,吾此來,是來為侍中示警的…”
“嗯?”張越眼簾一動,貌似上次,韓說的兒子韓文,也曾向他示警,于是正色的道:“公子請說…”
“在下聞說,有公卿勛臣,欲對侍中不利…”
“有人在暗中尋找刺客…”
“也有人欲搜尋毒藥,暗害侍中…”
張越聽著,臉色如常,只是微微點頭,拱手謝道:“公子有心了,來日必有所報!”
此事,張越并不意外。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出頭的椽子先爛。
后世的娛樂圈,流量小鮮肉們,都能為了一個角色,明爭暗斗,爾虞我詐,互相抖黑料,乃至于下黑手。
何況是比娛樂圈復雜、黑暗、骯臟一百倍的政壇?
事實上,沒有人構陷的政客,必定不重要,無人黑的官員,肯定沒前途。
周公尚且恐懼流言日,孔子也有深陷陳蔡時。
何況凡人?
只是…
刺殺、下毒,這已經明顯超出了游戲規則。
所以…
張越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是那些人在搞這些東西?
肯定是那幾家連混吃等死都做不好的腐朽外戚、勛臣。
就聽著韓興道:“不瞞侍中,如今家弟增,已經前往建章宮,求見陛下,稟報此事…”
張越聞言,微微皺眉:“韓增?”
“正是!”韓興有些莫名,不知道張越為何對自己的弟弟如此上心。
但張越卻是興致勃勃,韓興不提韓增的名字,張越都快要忘記了這位歷史上宣帝麒麟閣十二功臣之一,漢大司馬車騎將軍是韓說之子。
如今,韓興提起,張越猛然發現,老韓家真是妖孽啊!
從高帝興盛到元帝,前后差不多兩百年。
近乎代代不離權力中心,每次都能押對寶,始終與帝王關系親密。
在西漢王朝,簡直是異數!
這讓張越感覺有些發毛。
因為,他發現,貌似自己也沒辦法阻止這一進程!
他可以和韓說不對付,但他沒辦法狠下心腸來,對付有著韓增、韓興、韓文、韓旭這樣的腦殘粉的韓家。
近乎是與此同時,韓增也到了天子面前。
他是羽林郎的掛名隊率,生下來就有可以向天子單獨奏報的權力。
去年開始,更擔任了尚書之職,擁有上書權。
故而,韓增可以直接來到天子面前,請求單獨對奏。
然后,就將自己所知的事情,對天子報告。
當然,他沒有提及乃父,只是用‘聽說’‘耳聞’這樣的借口報告。
天子聽完,冷笑兩聲,道:“卿之奏,朕知之矣!”
“果不出朕的預料啊…”
韓增的報告,對天子而言,等于間接證實了一個長久的疑團——冠軍哀候、奉車都尉霍膻的死因,必是有人暗害!
“朕的奉車都尉!”天子咬緊了嘴唇,暗恨不已:“朕必定為卿復仇!”
霍去病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其遺腹子霍膻,則是他曾經期望甚厚的另外一個杰作。
他是那么的聰明、伶俐,又是那么的可愛、懂事。
天子將之視為子侄,從小就帶在身邊培養、照料。
可惜…
暴卒于泰山腳下,死時僅有八歲!
這么多年來,天子一直懷疑,霍膻之死,乃是被害,只是苦于沒有證據,也沒有線索,只能壓在心底,不得發作。
也恰是霍膻暴卒,才讓他從此多疑。
看任何人,都像是亂臣賊子。
總覺得,有刁民亂臣,想要刺王殺駕,行博浪一擊。
如今,聞說有人欲對張子重不利。
他立刻就將此事,與當年霍膻暴卒聯系起來。
對君王來說,唯心是理所當然的。
而霍膻之死,與今日張子重之事,相似性實在是太高了。
高到不需要用腦子,只需要簡單的聯系一下,就能得出結論。
故而,揮退韓增后,天子立刻就下令:“傳朕的命令,讓執金吾馬上秘密入宮!”
“派人用宮車,將執金吾接到明光宮…”
“再令人以‘修繕’之名,封鎖明光宮與未央宮之間的棧道!”
“朕將親臨未央宮,面見執金吾!”
左右聞言,渾身都打了一個冷戰。
皇帝秘密召見執金吾,本來就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此大費周章,更是少有先例。
漢家歷史上,大約只有當年先帝欲廢粟太子,于是秘密下詔,召郅都入京,在一日之間,讓郅都取代衛綰為中尉可以相提并論了。
而當年,郅都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連夜緝捕所有粟氏外戚,當天晚上就拉去渭河邊全部處死。
第二天,就廢太子為臨江王,逐出長安,賜死粟妃。
建文君府中,張越親自將韓興送到門口,拱手道謝:“今日公子示警,本官感念在心,來日必有所報!”
韓興聽著,卻是忽然一笑,對張越拜道:“若侍中公欲謝在下,便答應在下一事即可!”
“請說…”
韓興忽然上前,拱手道:“在下有同產女弟,閨名曰‘央’,自幼被家父指婚衛伉子延年,那衛延年紈绔不法,實在非為良配,在下常恨之,奈何家父執意如此…”
“若侍中有心,敢請侍中,救我女弟,如此興愿銜草結環,牛馬相報!”
張越聽著,也是一楞,這是哪門子的請求?
但,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衛家的子弟,也確實是天坑!
若有機會,幫一個忙,讓一個可憐女子脫出火坑,也算積德了。
更不提,還能得到韓興的友誼。
便道:“若是機會合適,本官必當援手!”
韓興聞言,高興的如同過節,欣喜若狂的拜道:“如此,多謝侍中公!”
對漢家貴族來說,給別人送個原諒環保帽,這是常有之事。
貴族們爭風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也是日常。
自高帝迄今,已經有十幾個列侯,因為女人而死。
其中,就包括了張越的那位曾伯祖父張不疑。
而像這種橫刀奪愛,硬生生的將一個有婚約的女子,從別人手里搶走的行為,更是屢見不鮮。
而以貴族的傳統來說,破壞別人婚約的人,有責任和義務接盤。
不然,那妹子能嫁給誰?
所以,韓興的欣喜,也就不足為奇了。
張越卻是不知此事,看著韓興手舞足蹈的模樣,頗為納悶,但直覺告訴他,貌似好像答應一個了不得的事情…
夜幕時分,一輛宮車突兀的穿過被封鎖的棧道,從明光宮中駛入未央宮,來到了未央宮的溫室殿前。
車門打開,一身戎裝的王莽,持劍走出。
“執金吾,請隨奴婢來…”郭穰迎上前來,帶著王莽,穿過溫室殿的閣樓,來到了這宮闕之中的一個小閣樓前,然后推開門,道:“陛下就在樓內,請執金吾脫靴入覲!”
王莽點點頭,將腰間佩劍解下來,然后脫下靴子,穿上木屐,進入閣樓內。
然后,他就見到了天子,站在一件屏風前,凝視著其上的文字與圖畫,看上去頗為孤寂。
這是王莽從未見過的天子形象。
王莽仔細打量了一番這閣樓內的布置。
此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地板都有些陳舊,室內擺設,都以孩童特色為主。
小劍、小弓,隨處可見。
宮燈與鼎器之上的雕紋,也多以鳳鳥、麒麟、天馬為主。
“執金吾來了…”天子聽到腳步聲,悠悠轉過頭來,看著王莽。
“臣恭問陛下安!”王莽立刻頓首參拜。
“卿可知此樓何名?”天子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反而悠悠問道,語氣之中充滿了哀傷與惆悵。
“臣愚鈍!”王莽那里還敢猜?這種事情,就算知道,也得裝作不知道。
“此乃冠軍樓!”天子沉聲說道:“朕的奉車都尉舊年所居之處,朕的冠軍侯成長之所!”
王莽聞言,立刻趴下身子,一動不動。
冠軍侯!
漢家只有兩個冠軍侯,一個是霍去病,一個是其子霍膻。
無論天子所說的哪一個,王莽都知道是自己不能議論的對象。
天子卻是從陰暗的屏風處走向王莽,連枝燈的燈光,照亮這位大漢天子的臉。
王莽此時赫然發現,這位從未流淚的天子,此時,眼眶泛紅,顯得極為哀傷。
“朕叫卿來,是要命卿去查…”
“衛氏,有沒有參與當年泰山之事…”
天子拍拍手,立刻有宦官從屏風后,抬出兩個大箱子到王莽面前,然后打開來,露出里面已經布滿灰塵的簡牘。
“這些是元封四年,隨駕大臣的檔案…”天子說道:“如今還活著的,已經不多了…”
“卿不要怕辛苦,一個個的去查…”
“查清楚這些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還有,看看他們,是否參與了如今長安貴族,陰謀謀害侍中張子重之案…”
“一有消息,立刻報告朕知!”
“諾!”王莽將天子的話,每一個字都記在心中,然后頓首問道:“若涉及衛氏…?”
天子聞言,嘿然笑了起來。
“呵呵…”
“呵呵…”
良久,才聽到天子道:“卿不可讓大將軍身后名蒙羞!”
“更不可令皇后難做!”
“臣知道了!”王莽低下頭來,看著地板:“臣必不會令陛下失望!”
“此外,長安城中,除衛氏外,所有涉及陰謀謀害張子重者,卿不必來報朕,自決之!”天子轉身看向那面屏風。
屏風上,一匹神俊的大宛馬,四蹄飛揚,踐踏在匈奴單于庭的大纛之上。
一個英武的少年將軍,持戟沖鋒,仿佛從畫中走來。
“朕的大司馬,朕對不住你!”
“沒有保護好奉車都尉…”
霍膻死于元封四年,當年之事,已經無法查清真相,更無法知道細節。
這并不意味著,他要就此作罷。
于君王來說,寧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
所有事涉陰謀刺殺、毒害、構想張越的人,如今都已經被他視為當年參與謀害霍膻的兇手。
每一個,都該死!
全都應該去死!
至于,他們有沒有參與?
這重要嗎?
不重要!
因為帝王唯心,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