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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八節 寧為漢犬,不為夷王

  夜已經很深了。

  來自烏孫的泥靡,卻在塌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來漢差不多五十天了。

  五十個日日夜夜,所見所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纏綿不絕。

  “漢,我大人也!”猶記得,這是他剛剛走出蒲類海,遇到的一個樓蘭貴族說的話。

  彼時,泥靡不屑一顧,只覺得那個樓蘭貴族腦子壞掉了。

  算什么?

  匈奴又算什么?

  當時的泥靡,雖然覺得匈奴和漢,都不是現在的烏孫可以比擬的強國。

  但,兩強相爭,烏孫可以漁利。

  這種念頭,在他從玉門關進入漢朝的河西領土時,更加強烈起來!

  河西之地,碧草悠悠,青山郁郁。

  清澈的冰河水,從高山流下,匯入黑水河之中。

  巍峨的祁連山,在天際隱隱出現。

  到處都是肥沃的草場!

  比烏孫人的牧場還要肥美、豐盛!

  哪怕彼時已是晚秋,但草原的風光依然秀麗、壯美。

  養得肥碩無比的牛羊,在牧民的驅趕下,沿著河流山川,向前遷徙。

  輝渠人、昆邪人、渾邪人、羌人,混雜在一起。

  他們按照著漢朝人的規定,彼此和平、有序的在各自的牧場中生活。

  就像他們放牧的牛羊馬匹一般溫順、勤勞。

  當時,泥靡就只感覺心潮澎湃,難以自抑。

  這些人,這些曾經的引弓之民,如今已經收起了過去粗獷、豪邁的性格,將原本的尖牙利爪,變成了滿臉的笑容。

  即使是過去桀驁不馴的羌人,現在也變成了順民。

  他們在漢朝騎兵和城塞的保護下,已經忘記了曾經的勇武,放下了過去的刀劍與弓矢,轉而過上了與牛羊為伴,山川為鄰的生活。

  泥靡甚至懷疑他們已經忘記了如何拿弓?更忘記了如何戰斗!

  這樣的孱弱之人,一個烏孫萬騎,足以鎮壓十萬、二十萬!

  讓他們變成奴隸,讓他們乖乖獻上部族的牲畜、女子和皮毛,恭敬的匍匐在偉大的狼神與烏鴉之神的子嗣腳下。

  泥靡記得,自己曾在漢朝的迎接官員的陪同下,到訪過幾個部族。

  記憶里的,那些部族,已經沒有了引弓之民的樣子。

  從部族首領,到部族牧民。

  他們已經忘記了祖先髡頭辮發的榮光,而是系上了布幘,穿上了漢朝的常服。

  要不是部落中,依然牛羊成群,人民也依舊逐水草而居。

  泥靡都要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一群漢朝農夫。

  泥靡也曾經問過一個輝渠人的部落首領:“引弓之民,自古以湩乳為食,以萬物為靈,天神獎賞勇士而懲罰怯懦之人!輝渠過去也是草原的勇士之族,連匈奴單于也要敬重!何故閣下屈服漢朝,敢于平庸?乃至于被一二漢朝官吏震懾,小心翼翼?”

  潛臺詞其實就是——你們為什么不造反?

  結果,那個輝渠首領,跟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仿佛在說:“你在開玩笑嘛?”

  泥靡記得,當時,那首領過了很久,才意味深長的對他說了一句話:“寧為漢犬,不為夷王!使者不知漢之偉大,所以胡言亂語,待使者從長安回來,便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為漢天子爪牙、鷹犬,是何等光榮的事情?”

  “更何況…”那個輝渠首領驕傲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光,再次在泥靡耳邊轟鳴起來:“光榮的輝渠,乃是與漢驃騎將軍、冠軍侯訂立盟約的勇者部族,偉大的冠軍侯曾經親口許諾,為漢效忠之輝渠人,可以為漢天子養馬!”

  “那是多么偉大的獎賞啊!”

  “我之父親,就曾得到這樣的榮譽,為漢天子養馬十余年!”

  “可恨我沒有遇上好機會,若能追隨一位強大的漢將軍,立下功勛,就可以去長安拜謁偉大的天子,為天子養馬…說不定還能娶到一位漢朝的貴女,生下幾個真正的漢朝人物,帶領我的部族,融入漢朝,成為漢人!”

  不止是輝渠人如此。

  昆邪人、渾邪人,甚至羌人…

  似乎都有著這樣的想法。

  寧為漢犬,不為夷王!

  輝渠、昆邪、渾邪也就算了!

  那些羌人!

  那些曾經讓匈奴頭疼了幾十年,哪怕是烏孫也聞名已久的刺頭。

  河西羌、渠羌、谷羌,曾經最愛造反,有機會就破壞一切的羌人。

  也被漢朝人馴服,變成了受控制的部族。

  曾經在河西土地上‘aaaaaal’了數千年的三羌,放下了武器和信仰的神明。

  有些羌人,甚至開始在漢朝官吏的控制下,建立起村落,開墾土地,播種作物。

  泥靡就到過一個名為樂豢的羌人居住地。

  親眼看到了,此地的羌人,家家戶戶都供奉著漢朝的兵主蚩尤神像。

  他到的時候,正好是當地羌人認為的‘兵主’圣誕,為了慶祝這位神明的生辰,整個村鎮都彌漫在節日的氣氛中。

  羌人的女子,穿著艷麗的服裝,圍著篝火堆,盡情的歡唱著他們為那位神明創作的歌曲。

  男人們,則在首領的帶領下,將一頭牛宰殺后,獻祭給那位‘兵主’。

  而當地的羌人首領,在聽說泥靡一行,是要去偉大的長安城朝覲漢天子時,激動無比的拉著他的手,向他請求,回程時務必帶一捧長安未央宮的土壤給他們。

  因為,這位羌人首領打算在明年慶祝兵主圣誕的時候,將這捧‘神土’作為最神圣的祭品,供奉到兵主神像前。

  他覺得這樣的話,偉大的兵主就一定會保佑全族安寧,說不定還能感動偉大的天子,降下詔命,準許他們在當地建立一個鄉。

  這樣,他們就可以擺脫‘羌人’的束縛,變成一個受人尊敬的漢人。

  當時,泥靡的感覺是莫名其妙,也覺得這些羌人似乎智商有問題。

  漢人?

  漢人有什么好當的!

  但在現在…

  泥靡想起了他穿過數千里的草原后,從那巍峨起伏的長城,進入漢朝的腹地后,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那些炊煙裊裊的村鎮,那些道路上狹弓帶劍的男人。

  就是一個小小的商隊,也是全副武裝。

  而那些漢朝城市,更是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繁榮。

  他又想起了,在這關中的見聞。

  那可怕的鐵甲騎兵…

  那恐怖的冶鐵作坊…

  那讓人窒息的工坊制造…

  還有,白天剛剛目睹的神射…

  “是呢…”泥靡輕聲嘆息:“若我是輝渠、昆邪、渾邪和羌人,恐怕也要在這樣的偉大國度面前,卑躬屈膝,爭先恐后的親吻漢朝天子的腳尖,不顧一切的向他獻上忠誠…”

  這個國家太強了!

  強到超乎了所有引弓之民對世界的構想極限。

  無論是人口、財富、國力還是戰力,都不是引弓之民可比的。

  這樣的強國,理所應當,會征服引弓之民。

  因為,引弓之民,追隨和崇拜強者。

  不崇拜才是怪事!

  就像匈奴,其與東胡是死敵吧?

  但,匈奴擊敗東胡后,除了東胡王室和一部分死剩種跑掉了外,其他東胡人都恭順的跪到了匈奴的馬蹄面前,成為匈奴的奴隸。

  可惜,也幸運的是,烏孫與漢朝相距遙遠。

  中間又隔著匈奴和西域的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王國。

  這讓烏孫無法感受到漢朝的力量,自然也談不上崇拜和向往。

  這是烏孫的幸運,也是不幸!

  因為…

  感受不到這個超級強權的力量,很容易就會造成誤判。

  誤以為漢朝,只是與匈奴相當。

  誤以為漢朝,沒有這么強大。

  而這樣的誤判,很可能造成災難!

  螻蟻以為自己強大,就貿然挑釁人類,得到的肯定是一盆開水!

  “王叔…”泥靡想起了自己曾經敵視的那個男人。

  那個似乎總是一直在微笑的生著一張胖乎乎的圓臉的男人,他的堂叔,烏孫昆莫翁歸靡。

  從前,他一直覺得,翁歸靡是腦子壞掉了。

  放著近在咫尺的匈奴不去巴結,反而和漢朝交好,給烏孫帶來災禍。

  現在,泥靡知道,翁歸靡的做法才是正確的。

  他也理解了翁歸靡。

  不學漢朝,不親漢朝,烏孫只有死路一條。

  “王叔啊,若是你在此地,你會怎么辦?”泥靡低聲念著,忍不住坐了起來。

  兩個一直跪在他榻前的臣子立刻上前,將一件狐裘批到他身上:“偉大的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問你們,漢朝的那位張侍中現在睡了嗎?”泥靡輕聲問道。

  他已經無法再忍耐內心的煎熬了。

  到現在,他也差不多明白了。

  漢朝人一直在向他展示肌肉,顯露實力,意圖就是要告訴他——烏孫的興衰,其實不在烏孫人的掌握中。

  所以,泥靡想要親自去問一問。

  漢朝,想要烏孫怎么樣?

  對于烏孫,漢朝的計劃是什么?

  泥靡知道,漢朝人一定有對烏孫的計劃。

  也肯定有著對烏孫角色的定位。

  而握著這一切答案的人,肯定就是那位漢朝的年輕貴族,那個可怕的男人——名曰張侍中的恐怖存在,被冠以蚩尤之名的人。

  那兩個臣子聞言,立刻答道:“回稟主人,奴才方才聽說,那位張侍中似乎一直在臥室批閱著公文…”

  “很好…”泥靡輕嘆著:“我正有事相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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