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流逝,及至申時,原本籠罩天空的烏云,漸漸散去,陽光穿透了云層,將溫暖帶回人間。
此時,演武場中,數百名從新豐各鄉亭選拔和考察后征調來的官吏,排著隊伍,在胡建、常遠等人的率領下,踏著整齊的步伐,列著縱隊,踢著正步,走入演武場中。
數百人,近乎如臂指使一般,宛如一人。
而他們集體踢出來的正步,更是威風凜凜,氣象萬千。
引得無數軍功貴族,紛紛矚目。
“這新豐的官吏,也未免太生猛了吧?”司馬安等人,目光灼灼,又是驚喜,又是擔憂。
喜的是,這些官吏還未真正成軍,就已經如同軍人一般,訓練有素,威勢赫然。
尤其是這踏步的聲音與沉默但充滿了秩序的陣列。
讓人望之膽寒。
自秦以來,諸夏軍隊,就已經從混亂無序,走向了紀律為王。
秦代的虎狼之師,甚至連什么樣級別的軍人,吃什么東西?穿什么材質的軍服,乃至于住什么樣的軍帳,都是事無巨細,羅列的清楚。
漢承秦制,自也繼承了很多秦軍的規矩。
至今,漢軍精銳之中,各級將士的待遇分野,依然清晰無比。
新兵與老兵,衛戍兵與野戰兵,地位、待遇、軍餉、吃食,都是截然不同。
故而,漢軍與秦軍一般,迷戀秩序為王,以為整齊就是美,紀律就是好。
似飛將軍李廣那樣的將軍,只是特例和異類。
如今,看著新豐的這些官吏們,踢著正步,隊列整齊。
便連一直不屑的人,也都不得不正眼相待。
軍中就是如此!
實力稱雄,誰強誰大佬,弱小別bb!
當初條候周亞夫建細柳營,長平侯衛青建羽林衛,冠軍侯霍去病編練驃姚校尉。
都是力壓天下,鎮壓南北兩軍。
無數名宿,無數戰功赫赫的精銳,紛紛俯首。
“只是樣子貨罷了…”曲封見著,嘴上雖然倔強,但心里面已經是動搖了。
連從鄉亭抽調來的官吏,也能如此秩序井然,還能踏出這樣威武的腳步。
這已經是強兵的種子了!
須知,這世界的軍隊,漂亮就是正義,威勢就是戰斗力!
便是匈奴和西域的夷狄,也是如此。
衣衫襤褸,隊列散亂的騎兵,十萬騎也是牛羊,三千精騎就能追亡逐北。
甲胄鮮明,隊列整齊,威風凜凜的才是強軍,才能讓人高看一眼。
也正是因此,漢匈戰爭中,雙方都用過以老弱為誘餌,誘使對方主力深入腹心險地,然后聚而殲之的記錄。
趙破奴全軍覆沒,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立正!”作為軍正,胡建穿戴著甲胄,在走隊伍的最前列。
當他走到演武場的正中時,猛地從腰間拔出佩劍,大喝一時,將佩劍舉起來,端在手臂前,與額平齊。
“立正!”在他身后,帶著隊列的常遠等人,也立刻拔出佩劍,發出命令。
整個隊列,瞬間就原地停滯,所有人都拔出佩劍,如胡建等人一般,直視前方。
胡建轉過身子,看向自己面前的這些官吏。
新豐的官吏,與別處官吏最大的不同,便是在這紀律和訓練上了。
公考士子們,將他們的軍訓內容,教給了他們所到之地的每一個人。
而那些沒有接受過軍訓的官吏,身處在這個集體中,不會踢正步,不懂列隊,不知道做俯臥撐和深蹲、跑步的,就是異類。
就像旁處的官員,若是不受賄,不徇私,就是異類一般。
而異類,很難生存。
因為人類是社會動物,需要社交才能存活。
而社會動物,最大的特征,就是趨同。
也就是所謂的白沙在泥中,與之俱黑。
如今,新豐官場,風氣就是這樣。
不懂公考士子們的興趣愛好,就難以合群,而不知政務,不懂農事的,則無法晉升。
若是不贊同大復仇,不喜歡大一統,不去想如何‘建小康’的,更是會被直接排斥、孤立。
許多的古文學派的人,就是這樣被擠走了。
而留下來的,不管之前是何形態,現在都已經被同化了。
變成了一個讓外人詫異,令很多儒生驚懼的存在。
在新豐,詩賦的風氣,近乎于無。
哪怕是從前做的一手好詩賦的太學生們,如今也收斂起了文采,放下筆墨,拿起了刀劍和犁轅。
想那太學王吉,從前何等瀟灑,堪稱風流人物,行必正裝,言必孔曰。
現在卻是能蹲在泥坑里和農夫說話,也能提著酒壺與商賈交心。
嘴中雖然已經不離孔子、春秋,但腦子里每天想的卻是土地、產出、稅賦、人口與建設。
還有龔遂、解延年,從前何等人物?
可謂衣冠飄飄,風流人物!
但現在,卻每日與算盤為伍,常常頂著一雙熊貓眼,在堆積如山的賬冊里,日以繼夜的計算著。
好不容易有了閑暇,卻沒有去吟詩作賦。
反而換上了勁裝,去和同僚一起打撞球,經常撞的渾身淤青,卻是滿臉笑容。
想到這里,胡建就不由得抬起頭,看向那觀禮席上,坐在長孫殿下之側的那人。
他知道,這一切的源頭,都在那位侍中官身上。
他塑造了新豐的風氣,打造了新豐的制度,更特意將事情向這個方向發展。
胡建很清楚,照這樣發展下去,不出一年,新豐的軀體上,有一個幽靈,就要借尸還魂。
名為軍國,稱作耕戰的幽靈!
哪怕是現在,這個幽靈也在躍躍欲試,想要破出封印了。
而這…
正是胡建,與他的師長,夢寐以求的!
想到這里,胡建就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面朝觀禮席上的劉進,單膝下跪,高聲道:“末將胡建,拜見長孫殿下!”
“奉殿下之令,末將從新豐考察有力之吏,凡二百一十五人…”
“新豐鄉亭,以射術考核,又薦勇武之士一百七十八人…”
“合為四百零三人!”
“今已皆至,請殿下檢閱、訓示!”
在胡建身后,整整四百零三名官吏,紛紛持劍而拜,口稱:“末將等受陛下隆恩,殿下知遇簡拔之義,此身心許社稷,唯愿為殿下牛馬走,縱使賤軀以填溝壑,即使刀山火海,亦是一往無前,死不旋踵!”
四百零三人,齊聲而拜,聲聞十余里,震驚內外。
觀禮席上,許多博士身邊的弟子門人,都是驚懼不已,滿臉震怖,不可思議的看著這一切。
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有大恐怖、大震怖,就在眼前。
靈魂深處的恐懼,襲上心頭。
這一刻,他們回憶起了,百五十年前的災難。
一個名曰秦的大魔王!
那時候,儒生就如豬狗。
那時候,儒家的道理,就像廢紙。
那時候,儒門的理想、抱負和主張,就像廢話。
儒家先賢,多次入秦。
得到的結果,只有一個去死!
便是荀子,以大智慧、大毅力和大勇氣,改革儒學,引入法家主張,提倡法今王,以貼近秦政秦法。
得來的,卻一直是白眼。
秦人寧愿擁抱呂不韋的雜家學說,也對儒家的道德禮法棄之如敝履。
而今日…
眼前的這些官吏,雖然不乏儒生,甚至不缺儒門精英。
但他們的氣質,他們的氣勢,他們表現出來的侵略性和作風。
卻怎么看都像是那個大魔王的模樣。
許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特別是董越身邊跟著的幾個門徒,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心里想著:“難道…吾等儒生,吾輩的最終樣子,就是如此…”
“花費百五十年的努力,卻活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人?”
至于其他人,就更是不堪了。
錯非,他們的老師,那些巨頭們,還沒有發話,恐怕此刻,他們就已經亂成一鍋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