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快到晚上的時候,張越的家宅,再一次熱鬧了起來。
十余位列侯貴戚,帶著大量禮物,幾乎不約而同的來到張府。
禮品中什么黃金珠玉,都只是尋常之物。
貴重品如火浣布、珊瑚、龍涎香乃至于西域特產罽布。
種種珍寶,匯聚一堂。
幾乎將張府大廳,變成了一個爭奇斗艷的炫富大會。
沒辦法,自大宛戰爭后,絲綢之路徹底打通。
無數漢室商人,出玉門關,從樓蘭王國,走向西域。
而無數的遠方異域商人,也都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不辭萬里,不避艱險,帶著各種各樣的異域寶物,翻越蔥嶺,來到西域甚至進入漢室領土。
這讓漢室和整個諸夏民族都受益匪淺。
旁的不說,后世的許多蔬菜瓜果,甚至經濟作物,都是在這一時期流入中國的。
當然,來自遠方異域的珍寶和藝術品,也由之而來。
在后世,甚至從漢代墓葬之中,出土過波斯、羅馬的金幣、藝術品。
有好幾件甚至堪稱國寶,就連其原產地也已經寥寥無幾。
而在所有的寶物之中,最吸引人的莫過于隨桃候趙昌樂拿出來的一塊壁琉璃了。
渾身晶瑩剔透,淺黃色的光暈之中混雜著些翠綠的流光,整塊寶石近乎完全透明。
一拿出來,立刻就亮瞎了無數人的狗眼。
就連張越,也有些動容。
因為,他認出了這塊寶石它應該是一塊貓眼石!
在如今的世界,只有一個地區有產出印度次大陸,準確的說是克什米爾地區。
而在如今,這個后世的熱點地區,是一個獨立王國,名曰罽賓。
當初張騫鑿開西域,就曾派人前往罽賓,與之交通聯系。
這個數萬里之外的印度王國,由之進入漢室視線。
不過,除了艷羨當地的種種寶物和特產外,漢室對這個王國沒有其他想法。
但漢與罽賓的貿易量,卻大的驚人!
以張越所知,現在漢室出口的絲綢和茶葉,有三成是罽賓人買走的。
但問題是,罽賓人對漢室的出口,也很強勢啊!
像在漢室,價比千金的火浣布,壁琉璃以及罽布,都讓其賺的盤滿缽滿。
在現在,漢室對所有的貿易伙伴,都是順差。
唯獨對罽賓是逆差!
作為穿越者,張越知道,這種情況不能一直下去!
于是張越笑著對趙昌樂問道:“君候,此物恐怕價值不菲吧?”
趙昌樂笑著道:“侍中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他當然是下了血本的!
當年,為了買到此物,他可是足足花了三百萬錢外加五百金。
幾乎掏空了家里的大半家底。
如今,將之送出去,雖然心疼萬分,但也是沒辦法啊。
要拍馬屁,抱大腿,舍不得孩子怎么行?
張越聽著,笑了,問道:“君候仔細說說看,此物究竟價值幾何?可有一千金?”
“差不多吧…”趙昌樂略有矜持的道:“不過,寶物者有德者居之,下官德薄,深感慚愧,以為獨侍中方能有之!”
“呵呵…”張越接過這塊寶石,對趙昌樂道:“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他轉頭對身邊的田禾吩咐道:“將諸位來賓的禮物都登記一下,記錄好!”
“諾!”田禾趕忙領命。
眾人則都是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
他們最怕的就是張越不要他們的禮物。
因為,這意味著,對方向他們釋放一個信號這個侍中官依然沒有原諒他們。
那可就太糟糕了!
而接下這禮物,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漢家政壇潛規則之一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就連宮廷宦官和妃嬪,也都遵守這一潛規則,百年來違約的事情,幾乎是零,算是漢室最被人信譽的規則。
趙昌樂更是笑著拜道:“前聞侍中之義,下官慚愧不已,犬子更是深受感激,愿奉侍中左右帷幄,以為牛馬走,近賢近能…”
說著,趙昌樂身后,一個年輕的貴族男子,扭扭捏捏的走到張越面前,頗有些不是很情愿的拜道:“晚輩末學后進趙玄拜見侍中公!”
這也是趙昌樂肯下這么大的血本的緣故。
他在家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賭一把。
若能讓這個紈绔子,成為這位侍中官身邊的人,甚至是弟子門生,那自己就賺大了。
張越卻是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
可能對方比自己還要大上一兩歲,看上去,他也長的還算俊俏。
身材與體型,也還算合格。
至少不是那種弱不禁風,被風一吹就可能倒地的弱渣。
只是,看他的神色,似乎好像有些不是很服氣的樣子。
講道理,這種紈绔子,張越才懶得搭理呢!
但,看在乃祖的面子上,張越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上前扶起他,柔聲道:“汝既有此志,正好本官打算在新豐編組一支郡兵,汝便在我身邊學幾天,然后去郡兵營報道吧…”
然后,張越扭頭,對趙昌樂咧嘴一笑:“君候將來可不能責怪,本官苛責貴公子…”
對付這種紈绔子或者中二少年,張越有的是辦法。
只是,他的時間寶貴,講道理,要不是這貨的出身和背景,張越才懶得搭理他呢!
隨桃候家族在番禹、交趾等郡,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更重要的是,這個家族還有著舊雒越王的血統!
當初,趙佗在秦始皇駕崩后自立,率軍向南擴張,打進交趾,與彼時在交趾立國的百越王國雒越發生戰爭。
最初戰爭陷入僵局,于是趙佗與雒越人握手言和,劃平江而治,江北歸趙佗,江南歸雒越。
必須指出的一點是,雒越王國是一個標準的諸夏王國。
雖然它從未被承認,但其立國者,卻是被秦所滅的巴蜀王國遺族。
秦人當年曾以法律文書的形式承認過彼時的雒越王是蜀王之后,封其為安陽王。
而在趙佗和那位安陽王陷入僵局時,趙佗曾派了他的一個兒子,進入雒越王王宮,成為質子,質子娶了雒越王之女為妻,這就是隨桃候趙光的始祖。
后來,趙佗滅亡雒越,依然以其子為王,坐鎮交趾、日南。
到了趙光這一代,便封其為蒼梧王,坐鎮桂林。
故而,隨桃候家族,在整個百越地區,都有著強大影響力。
這個家族的立場,甚至可能決定了百越很多部族的立場。
不然,漢室現在不可能這么順利穩當的在交趾、日南、蒼梧建立統治。
所以,教育好這個紈绔子,很可能在未來能發生奇跡。
趙昌樂卻開心的幾乎都要手舞足蹈了,他連忙拜道:“侍中公盡管教訓!家父生前曾說過:子不打不成才,人不教不知禮,犬子倘若頑劣,侍中盡管責罰…”
作為當事人,趙玄卻已經是一臉苦瓜,有些生無可戀了。
落到張蚩尤手里,趙玄感覺,自己恐怕是來到地獄了。
但無論是乃父還是張越,都不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特別是趙昌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運氣來了。
長安城有多少貴族,想要將兒子送到這個侍中官身邊鍛煉?
恐怕成千上萬了吧?
但,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成功的。
因為,幾乎無人知曉,這個侍中官的喜好,萬一不知道其喜好被拒絕,那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而看著這個情況,其他賓客,都是感覺心臟跳得有些厲害。
幾乎每一個都打起了送兒子到張越身邊來‘鍛煉’的想法。
每一個人都清楚,若能實現,那么好處恐怕要大到無法想象!
送走眾賓客,張越讓下人關上家門,然后就回過頭來,看向那個似乎在瑟瑟發抖的年輕人。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確實是生來就含著金鑰匙的。
就像他…
張越看著趙玄,他深知這個年輕人的潛力。
準確的說,是其血統的潛力。
沒辦法,在整個已知世界中,以張越所知,只有漢室,只有諸夏,破除了血統貴族的魔咒。
而在其他所有地區,血統都是無法繞開的限制。
哪怕是可堪與漢室諸夏文明一樣,共同照耀周邊世界的羅馬希臘文明。
那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而在諸夏,在中國,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戰爭,血統世襲貴族們,早就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大澤鄉的那一聲吶喊,更是徹底撕碎了這些人最后的殘余。
于是,漢興,高帝一百零五位功臣之中,真正有舊貴族血統的,寥寥無幾。
有確切血統可查的,不過留候張良。
其他人?
連宗周天子的后代,也淪落成為了市井庶民。
要不是當今天子突發奇想,想要存亡續斷,那位周南嘉子,現在都還在種田。
而曾經高貴無比的那些姬姓、贏氏、姜氏、田氏卿大夫貴族們,現在連個祭祀的地方都沒有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以至于公羊學派,甚至可以公開宣稱:《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為大夫,及魯季孫氏之專權。
就差沒有將反對世襲官位,作為自己的核心主張了。
但在周邊地區,情況截然相反。
百越各族也不例外。
血統,在這些部族眼中,幾乎就像天條一樣,不可逾越。
而作為雒越王國最后的血統,蜀王子孫、安陽王之后,這個叫趙玄的年輕人,在張越看來,他能發揮出遠超他本人能力之外的威力。
若是教育的好,未來說不定,趙佗未完成的任務,可以在此子手上實現。
南越王趙佗,一生分裂國家,割裂一方,當然是可恨。
但是,其合輯百越,融越為夏的努力,也要客觀承認和點贊。
連偉大領袖,也曾贊譽其為:南下干部第一人。
可惜的是,趙佗終究未竟全功。
百越各族,也沒有完全漢化,甚至大部分依然處于蠻荒狀態。
這樣想著,張越就走到趙玄面前,問道:“汝叫趙玄?”
“回稟侍中公,然也!”趙玄聽著張越的聲音,內心充滿了恐懼。
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有著足以將他撕碎的能量和力量。
而其性格…
自是暴虐無比,甚至據說殘忍萬分!
趙玄有個朋友,在執金吾當差,故而他聽說過,執金吾內部的仵作,對那幾個刺客的尸體描述全部都是被外力震碎內臟甚至還有人連身體組織都已經打碎了。
所以,面對張越,趙玄感覺自己仿佛在面對著一頭流著口涎的史前巨獸,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其吞入腹中,連渣都不剩一點。
“可有表字?”就聽著張蚩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趙玄一個機靈立刻拜道:“在下表字草之…”
“草之?”張越笑了,問道:“可是‘何草不玄,何人不矜’之草?”
“侍中明鑒!”趙玄俯首道:“此先祖父大人所賜…小子慚愧…”
“草之也知道慚愧啊…”張越看著他,笑道:“隨桃頃候,吾素來敬佩!”
對于乃祖趙光,張越的敬意,自是非常深重的。
“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張越輕聲吟唱著:“隨桃頃候,為草之賜此表字,寓意深刻啊!”
“草之,為何背乃祖之教,而行亂法度之事呢?”
“草之可知,如汝之計得逞,數千百萬之民,將陷于水火,而草之之行就真的是‘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趙玄聽著,只感覺瑟瑟發抖,連忙拜道:“在下鬼迷心竅,貪戀財帛,誤入歧途,望侍中公恕罪!”
只是內心,卻未必有什么真的悔意。
在他看來,自己沒錢花,當然要想辦法搞錢了。
泥腿子什么的,管他去死!
張越看著他,也懶得去深究他究竟真的悔過了沒有。
反正,他已經送上門來了,有的是時間調、教。
張越還不信了,糾正不了這么一個紈绔子的三觀?
于是,張越道:“草之既然知錯,那就要用心悔過,誠心知錯,這樣…明日吾再來告知草之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君子!”
趙玄如蒙大赦,連忙拜道:“多謝侍中公…”
此刻他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忽然,他聽著那位張蚩尤對下人吩咐道:“去將今日各位貴客所贈禮物,全部整理出來,裝入箱中,吾要帶去宮中,獻給陛下!”
黃金珠寶什么的,他不稀罕也不需要。
但不接受又不行,不然可能會被人以為他是追究到底。
好在,身為前公務員,他早就被教育過怎么處理這些東西了交公。
雖然,其實哪怕他留下,天子也不會說什么。
畢竟,這漢家政壇,人人都在貪污。
當年,平津獻候公孫弘也只能做到自己不貪不拿而已。
苛求別人,那是自絕于天下。
不過,張越的志向和抱負,實在太高了。
高到,他能夠視金錢如糞土。
當然,這也和他有著大把賺錢的法子有關。
假如能站著,清清白白就能富可敵國,何必去跪下來臟了自己的手?
但聽在趙玄耳中,卻是讓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滿臉詫異的看著張越。
今天,來訪的客人之中,最低的一個爵位也是關內侯,最差的一件禮物,也是價值百金的珊瑚。
七八個貴戚,加起來送的禮物價值三千金以上,僅僅是他爹送的那一件壁琉璃,就是天下罕見的珍寶,現在市價超過千金,足可以作為傳家寶,代代相傳!
但,這個侍中官,這個張蚩尤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拿去獻給天子。
他是傻還是蠢?
趙玄不知道,但他心中卻被深深震撼。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真的不愛錢的達官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