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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節 互相試探(1)

  送出一個侄女,目標欣然應允。

  金日的心情變得很好。

  一般來說,在高級貴族之間,送妹子這種原始簡單的策略,一直是最高效的手段。

  甚至沒有之一。

  畢竟,枕邊風這種事情,可是即使當今天子,也無法抗拒的攻勢。

  普羅大眾,更是在這種辦法面前,一觸即潰。

  錯非是金日知道,這個侍中官的正妻,有且只可能是天子帝姬,他恐怕此刻已經在打算和謀劃著聯姻了。

  想著這個事情,金日也是嘆了口氣。

  但嘴上他卻笑著問道:“鄙人聽說,侍中公曾與護羌校尉范明友,聯名上書天子,請復故茲候稽谷故之后?”

  張越點點頭,問道:“明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金日笑著為張越湛滿酒樽,道:“只是有些好奇…”

  “當今天下,士大夫公卿,皆以為羌人不過疥蘚之疾,或是以為羌人孱弱,不堪一擊,何以侍中如此鄭重?”金日看著張越,舉起酒樽,眼睛卻死死的盯著他,似乎想要將他看穿。

  張越舉起酒樽,對金日一拜,一飲而盡,道:“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今匈奴為中國之患,而百年前,患中國者,東胡也!匈奴,不過東胡之臣屬而已,中國一軍可擊而滅之!”

  “況羌人在我河西之側,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為保河西諸郡軍民安全,就必須清除來自側翼的羌人威脅!”

  在當世來說,真的很少有人意識到羌人會變成禍患。

  沒辦法,上次羌人大串聯,被李息將軍砍成了豬頭。

  三五萬漢家郡兵,就能將十幾萬羌人軍隊圍殲的戰例,讓很多人都產生了錯覺既羌人戰斗力低下,不足為患。

  護羌校尉方面,甚至常年只有幾千軍隊。

  防衛湟水的主要任務,都被交給了湟中義從。

  這導致了兩個極壞的后果。

  第一,漢軍對湟水以西的羌人部落監控不力,到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當地的羌人部落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了?

  護羌校尉范明友,縱然使出了全身解數,也只能重點監控羌人在湟水流域的活動。

  再遠就夠不著了。

  這給了羌人部族,極大的活動空間。

  十幾年來,羌人通過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叛亂,基本摸清楚了漢軍在湟水流域的布防和戰略要點。

  毋庸置疑,一場前所未有的waaaaal正在醞釀之中。

  這一次的參與者,張越從史料之中知道,幾乎涵蓋了所有羌人部族。

  總數超過了數十萬,這樣大規模的動亂,一旦爆發,幾乎立刻就能癱瘓漢家在河西地區的統治,并給漢軍駐屯在居延的主力野戰軍團造成嚴重威脅若他們和上一次一樣,與匈奴聯系,前后夾擊,忽然發作,那么很可能李廣利軍團就要陷入腹背受敵的危機之中。

  甚至可能落入樊城之戰時的關羽軍團一樣的可怕危機之中。

  其次,就是導致了湟中義從胡騎的坐大。

  因為漢軍的護羌校尉力量不足,只能將湟水防御重任委托給湟中義從們。

  湟中義從各部由是獲得了很強的自主能力。

  很多人都在私底下和羌人有著聯系。

  甚至,很多湟中義從部落的風俗和習氣,都漸漸羌人化。

  由是,湟水防御暴露出了巨大的缺口。

  現在,忠于長安的義從力量,還是很大的。

  但再過幾年,情況就要發生翻天地覆的變化!

  所以,必須趁著現在,大部分老一輩的義從首領還活著的時候,重新強化漢家對湟水流域的控制。

  金日卻是聽著張越的話,默不作聲的微笑著,等張越說完,他才道:“侍中之見,與霍都尉的看法,幾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當初,霍都尉力薦其婿明友為護羌校尉時,就曾在陛下面前說過:匈奴者今日患,羌人者子孫患,為萬世計,當以良將,以鎮武威、天水之間!”

  張越聽著,自是點點頭,這正是他佩服霍光的地方。

  別人當權,都是千方百計的想辦法給子侄親戚謀福利。

  只有霍光不然!

  其諸子之中,沒有一個被舉薦為將的。

  唯一一個被他看重的女婿范明友,還被丟去了湟水,擔任護羌校尉。

  這天下誰不知道,護羌校尉這個位置,名義上說是兩千石,是單獨的野戰作戰部隊。

  實則,是姥姥不疼,爺爺不愛。

  就算在這個位置上立下什么功勞,也是無足輕重的小功!

  在漢家軍法之中,十個羌人腦袋也未必頂的上一個匈奴騎兵的腦袋的價值。

  而且,若是殺戮過多,還會被彈劾。

  就像去年,范明友殘酷鎮壓了一個羌人部族,陣斬數百,隨后為了以儆效尤,將被俘的三千多人統統處死。

  就被長安城里的一些人形容為劊子手和屠夫。

  于是,在輿論壓力下,范明友本該得到的軍功飛掉了,費了老大力氣,他才勉強爭取到了將部下的賞賜兌現。

  所以,護羌校尉這個位置,很多長安公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霍光卻就是舍得,而且將范明友放在天水一放就是十幾年,到了昭帝年間,才啟用他為將,出擊匈奴。

  只是…

  張越抬頭,微笑著看著金日。

  他知道,金日也知道,其實兩人說是在談羌人,實則卻都是在互相試探對方的想法、志向。

  看看能不能合拍。

  羌人,只是一個由頭而已。

  說句實在話,不管張越和金日或者霍光,在心里面有多么重視對羌人的警惕,但在如今的局勢下,羌人還真的只是小問題。

  在李廣利的那個強大的野戰軍團還沒有全軍覆沒的今天,羌人只要敢跳,漢軍主力回師,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將他們全部捏死!

  對于今天的漢室來說,羌人的威脅,真的只是一般。

  至少還沒有到需要國家層面的力量來解決的地步!

  故而張越知道,金日特地提及此事,只是想告訴他霍光和他,也有這樣的想法。

  潛臺詞其實就是侍中閣下,何不追隨霍都尉,一展青云志?

  只是,張越可不想當別人的小弟。

  霍光?

  確實很牛逼!

  甚至可以說是,漢家自周亞夫后,少有的內政外交全能型政治家!

  為了老劉家和漢室王朝,他在歷史上也算是嘔心瀝血,含辛茹苦,鞠躬盡瘁,稱得上死而后已了。

  穿越者本身就不大可能居于人下。

  更別提,張越自己還野心勃勃。

  這就好比后世杰克馬,對麻花藤丟一個offc:年輕人,我很看好你,不如和我一起建設帝國吧!

  縱然再敬重霍光,張越也不會扔下自己的事業,去跟霍光玩他的游戲。

  所以,張越微笑著,對金日道:“晚輩在來的時候,曾見明公府前,有勒石之銘,曰:夷狄進至于爵!”

  “這讓晚輩真是惶恐…”

  金日聽著,微微的笑了笑,點頭道:“侍中大作,鄙人讀之,如蒙晨鐘暮鼓!”

  “侍中心胸,更是令鄙人欽佩!”

  “夷狄進至于爵!”

  “幾與孔子之所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相合…”金日談起話題,就特別有興致,他拉著張越的手道:“吾曾讀書,聞《論語》曰: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吾讀而落淚,夫子之教,何其大也?奈何當世士大夫,持孟子之見,不以教化家諸四夷,反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用夷變夏者,又曰:夷狄非中和氣所生,非禮儀所能化…”

  “至聞侍中之言,方才明悟,非其不能教之,實不愿教之!”

  張越聽著,微微頷首。

  當代士大夫們,或者說今文古文兩大陣營的儒生們,那叫一個傲嬌啊!

  公羊學派,天天將‘不與夷狄之執中國’‘中國不與夷狄獲’掛在嘴邊。

  但這還是溫和派,是心胸特別寬廣的儒生。

  反戰的谷梁、左傳、思孟等學派,幾乎是一口一個‘夷狄是膺,荊舒是懲’,張嘴閉嘴就是‘xx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禹貢無其圖,春秋無其治,其人與禽獸無異,愿陛下棄之!’。

  更有甚者,直接人身攻擊,痛罵四夷說:蠢爾蠻荊,大邦為讎!

  總之呢,出了長城,所有不在《春秋》《禹貢》記載的地方,都是夷狄蠻荒之土,這些地方的人,連接受教化的資格也沒有,更不提蒙天子雨露恩澤了。

  他們唯一的下場和最好的結局,就是自生自滅!

  士大夫們深深的覺得,諸夏民族最好最高。

  再不需要其他渣渣來拖后腿,添麻煩了。

  照他們的說法,別說什么曾母暗沙了,恐怕后世子孫連長城都出不去!

  而這種傲嬌和優越的情緒,其實是孟子帶起來的節奏。

  當年,孟子和農家的許行先生辯戰,辯論不過了,就人身攻擊,說什么‘南蠻饒舌之人,也述先王之道’,一句話將許行和所有楚國人、吳國人、越國人開除出中國。

  所以,張越的‘夷狄進至于爵’的理論一提出來,立刻引發了巨大的轟動和反應。

  公羊學派內部首先就議論紛紛,頗有微詞和異議。

  左傳、谷梁和思孟,更是差點炸鍋。

  要不是他戰績太強大了,此刻已經有人排著隊來找他的麻煩了。

  張越知道,倘若現在儒家的這種狹隘偏激的華夷觀不糾正過來,未來肯定會出大問題!

  只承認春秋記載和禹貢有圖的地方的人民是中國,而否決其他地方的人民,也擁有和成為諸夏民族一員的資格。

  這是作死啊!

  兩漢之間,為何消化不掉羌人和匈奴人以及其他游牧民族?

  問題的根子就在這里了。

  士大夫們和高層的公卿,一臉傲嬌的不認對方也擁有作為‘人’的權力和受到詩書禮樂教化的資格。

  哪怕,他們再想親近漢室,也親近不了啊。

  譬如湟中義從們,講道理,這些義從胡騎幾十年來,給漢家看守籬笆,防御來自湟水以西的羌人,不知道多少人戰死沙場。

  但漢室的士大夫和公卿們,就是一臉傲嬌的拒絕承認他們是漢家的一員。

  還別出心裁的給人家安了一個義從騎兵的名頭,將他們劃歸到屬國都尉的名下。

  這等于將一個忠心耿耿的勢力,拒之門外。

  錯非霍去病當年,曾與湟中義從們有過約定:為漢立功者,可入太仆,為天子牧馬。

  不然,現在的湟中義從恐怕早就不干了!

  即使如此,在歷史上,湟中義從胡騎,最終在東漢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勢力,并演變成為東漢王朝的頭號麻煩。

  與之相似的,還有西南列國。

  人家是俏女含春,秋波暗送,甚至公開喊話:請讓天子王化,也能施加吾等。

  結果,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和士大夫們卻一臉嫌棄:哪里來的蠻夷,也敢說自己是諸夏?思想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只能說,這些渣渣的優越感,不是一般的強!

  這就跟后世墨西哥還是誰,投票決定合并到米帝,卻被米帝一巴掌扇回去了一樣:窮鬼,休想高攀老娘!

  想著這些事情,張越也有些無可奈何,道:“明公所言極是,自古以來,中國有天子在位,必以教化天下,澤及鳥獸為業!”

  “三王五帝,莫不如是,三代圣王,更皆以教化夷狄為業!”

  “左傳雖多有繆誤,但有一句話還是說的很好的白沙在泥中,與之皆黑!”

  “欲致太平,不可以不進夷狄,不可以不教化天下,授詩書禮樂之教!”

  只要讓四夷都讀中國的詩書禮樂,都穿中國衣冠,都用中國禮儀。

  天下大同,豈不就指日可待了?

  當然了,和建小康一樣,前途是光明,但道路是曲折的。

  張越看著金日,笑著道:“自然,以當下而言,晚輩愚以為,教化之事,也當按部就班,先從有中國教化之地開始…”

  “自元鼎以來,有數以百計的屬國子弟,得學中國之詩書禮樂…晚輩愚以為,當鼓勵和動員這些明知禮樂詩書之人,回鄉教書授業…”

  金日聽著,深深的看了一眼張越,這個事情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奈何他的身份地位不允許他說這樣的話。

  畢竟,他是休屠人。

  雖然,天子從不因此疏遠他。

  但很多大臣公卿士大夫,卻是始終記得他的出身,連太子據不也是如此?

  如今,張越既然愿意出這個頭,金日立刻就笑著道:“侍中既有如此想法,何不上書進言天子,令各屬國都尉部,皆能蒙天子雨露恩澤?彼等必定感念天恩!”

  這話倒是沒有錯!

  現在,漢家國力和軍力,都處于一個鼎盛期。

  雖然其實,隨著連年征戰,國力耗損,已經大不如前。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在李廣利軍團全軍覆沒前,在整個四夷,包括匈奴人心里,漢室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強國、第一富國。

  無數人打破腦袋,都想要拿到一個漢室戶口本,成為一個光榮的漢家臣民。

  輝渠人和湟中義從的小月氏各部,更是孜孜以求,想要得到來自漢家的承認。

  只是,這些熱情,通常都貼了冷屁股。

  那些傲嬌的士大夫們,只要聽說某國某部落,妄圖想要成為漢家臣民,腦袋就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特別是思孟學派的人,高舉著孟子的神主牌,拒絕任何想要拿到漢室戶口本的夷狄!

  這個問題,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想著各種辦法想要解救。

  司馬遷寫史記,就為了能減輕這種風潮,而給幾乎所有的已知世界的國家、民族找了個諸夏祖宗。

  匈奴是夏后,烏孫曾是宗周之臣,小月氏曾為文王驅策,百越皆禹后,西南夷是楚國后代。

  可惜,作用不大。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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