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臨,張越穿著一身絲質常服,戴著一頂當世士大夫們最喜歡戴的爵弁,驅車來到了戚里的金府。
金日磾雖然不是外戚,但是,因為其與天子的特殊關系,而被天子特賜可以住到戚里。
據說,其實,只要金日磾想,他完全可以成為漢家外戚!
當今天子曾經有意想要納其女為妃,好讓金家地位更上一層樓。
但這樣天大的榮譽卻被金日磾婉拒。此外,張越還聽說,當年天子甚至打算過下嫁一位帝姬給金日磾之子,同樣被婉拒了。
很多人都說,金日磾傻,拒絕了通天的青云之路。
但張越知道,這正是金日磾的聰明之處。
若他成了外戚,肯定要讓出駙馬都尉的位置。
雖然可以因此封侯,甚至拜為九卿。
但卻遠離了天子,遠離天子等于遠離權力。
最重要的是——劉氏皇族,從來都是一個漩渦,卷進去的人,固然能風光萬丈。
然而…
死的最快最慘的,也是這些外戚!
一個不小心就是全家撲街,集體gg!
反倒是守著駙馬都尉的位置,掌握宮廷宿衛武裝力量,日夜侍奉天子,要權有權,要人有人!
金府的門宅,不算豪華。
至少在戚里屬于那種不起眼的門庭。
門口沒有過多的裝飾,院墻也不高,倒是門口有一塊勒石,挺有意思的。
“夷狄進至于爵…”張越念著上面的文字笑了一聲:“看來,我與這位金都尉至少有些共識了…”
這句話是張越送給董越的《春秋二十八義》之中的一句話。
抄襲自何休先生的《公羊春秋解詁》,全文是‘所見世,治致太平,則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夷狄進至于爵。故曰:有教無類。又曰:洋溢乎中國,施及夷狄’。
配合著其后的三世論,在儒家傳統的夷狄觀中算是別樹一幟。
畢竟,在現在,哪怕是那些主和派的士大夫眼里,所謂夷狄大約也和兩條腿走路的禽獸一樣。
他們主和,其實壓根不是要尊重匈奴人的人權和生存權什么的。
人家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莫如和親便。
純粹是因為經濟利益和得失衡量,才懶得和兩條腿走路的渣渣一般計較,打發他們點爛大街的絲帛黃金,送個所謂的公主,維系和平,然后集中精力來管好中國。
至少在嘴巴上,無論谷梁還是左傳都是這么主張的。
也唯有如此,他們才敢主和。
不然,天下人噴都能噴死他們!
這種觀點,其實類似后世米帝一度盛行的孤立主義。
外面的渣渣們,打生打死,讓他們去打好了。
漢家子弟的熱血和漢家臣民的賦稅,應該用在漢家身上。
關起門來,過咱們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嗎?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確實有些道理。
可惜,他們忘記了,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
漢家若是放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發展,遲早將自食惡果!
而且…
諸夏民族,想要更進一步,想要主宰這個地球,就必須向外擴張和征服。
更不提,如今的西域和絲綢之路,已是漢室最重要的資源來源地和黃金輸入地。
靠著絲綢貿易,漢家每年從西域甚至更遠之地,輸入大量黃金,令國家的金融得以穩定。
若失去了這條每年能穩定提供大量財富的順差貿易之路,國家的金融恐怕就要出問題了。
所以,當張越拋出何休先生的這個主張,再配合三世論以及昭昭天命的宣揚。
立刻就在公羊學派內部引發了巨大的反響。
夷狄進至于爵的理論的提出,幾乎就是漢室版本的門羅主義。
在這個理論下,漢家和漢室天子理所當然的肩負著解救四夷,教化寰宇的神圣天職。
將天子王化,澤及四夷,讓夷狄也能知詩書禮樂,更是士大夫們不可推卸的職責。
但張越怎么想不到,金日磾居然成為了第一個如此旗幟鮮明支持這個理論的重臣。
不過,仔細想想,似乎說得過去。
金日磾出生不太好。
他是匈奴的休屠部太子,是霍去病的俘虜。
最初,是被作為戰俘,帶到長安,給天子養馬的。
但金日磾生的很好,據說年輕的時候,身材俊秀,威武不凡,而且很有男子氣概,在一眾給天子養馬的奴婢之中,鶴立雞群。
于是就被天子看中了,任命他為馬監。
然后一路當過侍從、侍中,終于成為了今天的駙馬都尉。
當今天子最信得過的親信之一。
心里想著這些事情,張越就走下馬車。
金府大門,早已經敞開。
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見到張越,迎上前來,問道:“尊駕可是侍中張公諱毅閣下?”
張越點點頭,從懷里取出金日磾的請帖,遞給對方,拜道:“晚輩后進張子重受翁叔公邀請,不敢推辭,冒昧登門,不勝惶恐!”
對方接過請帖,確認了一眼,立刻就長身恭拜:“侍中公幸臨,我家主人頓感蓬蓽生輝,乃與主母,早置牛酒,清掃門庭,具帳掃榻,恭候大駕,又令我等下人,早候門市,恭迎侍中公…”
說完對方就再頓首道:“請侍中公入內,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張越連忙拜道:“在下惶恐,不敢當翁叔公如此盛情…”
于是,就在此人引領下,步入金府大門。
一入門庭,就見在前方,十余燈籠的映照下,一位身穿常服,留著美髯須的中年貴族帶著十余家眷,在數十名仆役的簇擁下,笑著迎向張越。
“寒舍簡陋,門庭粗鄙,還望侍中公海涵…”他微微笑著,對張越拱手:“蒙侍中不棄,親身登臨,鄙人金翁叔,率闔府上下敬謝之!”
張越連忙恭拜回禮:“不敢!前輩請,豈敢辭?況明公盛情,令晚輩感佩至極!”
至此,這一套上門赴宴、主人迎接的程序才算結束。
這也是漢家公卿們往來赴宴的標準流程。
千萬不要覺得這很麻煩、復雜。
因為,這是有血的教訓的。
當初魏其候竇嬰和武安侯田蚡,為什么鬧得最后你死我活,不能相容?
就是因為一次宴會邀請,田蚡放了竇嬰鴿子。
于是,田竇矛盾立刻激化,最終,一個被滅族,另外一個也不好過,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精神崩潰,瘋掉了!
吃了這個教訓,從此以后,漢季士大夫公卿們,在請客這個事情上面,就變得無比慎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