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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九節 父子(1)

  深秋的蓬萊閣,風光別有一番滋味。

  在這秋風蕭瑟,萬物寂寥的季節,蓬萊閣中的溫室系統開始了運作。

  深埋在地底的炭火盆,每天十二時辰不間斷的燃燒,恰到好處的將蓬萊閣中的許多殿堂的溫度維持在舒適的二十四五度,溫暖如春。

  以至于,有些生長在蓬萊閣殿堂之間的植物產生了錯覺,在這晚秋錯誤的抽出了嫩芽。

  而在延伸到蓬萊閣前人工湖中的一些建筑里,炭火的余溫,向水中散逸,吸引了魚群,靠攏在這些閣樓的周圍。

  天子站在窗臺邊,將手里捏著的米粒,灑向湖水,吸引無數魚兒爭相搶食。

  看著這些爭相搶食的魚兒,天子的嘴角露出了絲絲笑意。

  他很喜歡看這樣的情況。

  當年,湯武網開三面澤及鳥獸,而他的恩澤,連魚也能享受,也知道感恩。

  “太子是何反應?”天子輕聲問著。

  “回稟陛下…”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宦官,弓著身子,輕聲答道:“老奴聽說,太子得知此事后,閉門沉思許久,現在已經帶著太子太傅石德等屬官,在來建章宮的路上…”

  “哦…”天子笑了一聲:“朕還以為太子已經轉修老莊之道,想要避世隱居,與世無爭了呢…”

  老宦官連忙低下頭,深深的俯首,不敢接話。

  他伺候這位陛下已經四十幾年了,在建元年間,他便入宮,在這位陛下身邊,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對于這位陛下的性子,老宦官了如指掌。

  天子卻是捏著手里的米粒,全部丟進水中,立刻吸引無數魚兒,擁擠搶食。

  “王監令…”天子輕聲問道:“你伺候朕四十多年,太子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來說說看,朕和太子,究竟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老宦官抬起頭,露出滿是皺紋的臉頰,深深內陷的眼窩,有些渾濁,他巍顫顫的道:“老奴老朽昏聵,豈敢非議陛下家事…”

  “呵!”天子笑了一聲,嘆道:“也對,汝不敢說的…”

  “太子…不類朕…天下皆知!”

  老宦官連忙俯首,拜道:“陛下息怒…”

  不類朕…

  就是這宮廷之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代代相傳的詛咒。

  高帝不喜歡惠帝,覺得趙王劉盈才像自己;太宗在世之時,更喜歡梁懷王劉揖而不是先帝,要不是劉揖墜馬早夭,恐怕一場宮廷內亂,早已經無法避免;先帝看粟太子,橫看豎看都不順眼,終于忍無可忍,廢黜粟太子,改立當今,而眼前這位,又對當朝太子,百般苛責。

  似乎這漢家天子和他的太子,不發生點矛盾,不鬧點事情,就不正常。

  可是這位陛下和當朝太子據之間的關系,卻是歷代以來最復雜、最難以捉摸的。

  甚至就是連他,已經伺候了這位陛下四十幾年的老臣子,也是有些看不太懂這對父子的復雜關系。

  天子卻是忽然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老宦官,問道:“那朕問問汝,這宮里面,上上下下的人,是怎么看太子的?”

  老宦官弓著身子,馱著背,低聲道:“奴婢們哪里敢非議天家之事?一切都唯陛下馬首是瞻!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奴婢們唯有奉詔…”

  “老滑頭!”天子搖搖頭。

  老宦官只能是弓著身子,一言不發。

  “那朕再問你…”天子伸手從旁邊一個靜立著的侍從手里托舉著的玉盤上抓過一把米粒,繼續丟向水中:“以你對太子的了解,你覺得,太子這次會怎么想?”

  “老奴…”老宦官巍顫顫的答道:“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天子嘆著氣,望著湖中的魚兒:“朕也不知道啊…”

  老宦官聽著,深深的俯首,根本不敢接話。

  這些年來,這位陛下,總是任性的做出很多任性的事情,去刺激太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

  就像去年,小皇子劉弗陵降生,這位老來得子的天子,似乎歡喜的有些過頭了,直接下令,將劉弗陵出生的宮殿的宮門,改名曰:堯母門!

  此事,立刻就引發軒然大波,整個朝野都震怖不已!

  堯母堯母…

  那么誰是堯呢?

  太子劉據和衛皇后更是恐懼不安,連忙前往甘泉宮請罪。

  滿朝文武,也都惶恐不安,紛紛前去甘泉宮覲見。

  見事情鬧大了,這位陛下似乎才知道自己做的有些過分了,于是悻悻然的對外解釋說:“漢家堯后,小皇子朕之愛子,高帝苗裔也,自也當為堯后…”

  勉勉強強才把朝野內外的非議和議論給糊弄了過去。

  但是…

  危機,卻也因此埋下,從那以后,很多人都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特別是這宮廷里,無數人都看到了掀翻太子的希望。

  豈止只有一個蘇文和太子做對?

  這宮中,除了他這樣的老宦官,已經無欲無求之外,還有幾個對太子有什么好感?

  可,這位陛下卻根本沒有收斂,總是按捺不住的想要去刺激太子。

  這次,這不就又任性了嗎?

  而且,玩的也更大了。

  這次,他直接讓長孫帶了大量軍械回了新豐。

  那些軍械,雖然只是武庫的積存,是漢軍的淘汰裝備,但終究是也軍械啊。

  而且是足足可以武裝數千大軍的軍械!

  這事情要是傳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老宦官雖然沒有讀過書,但也知道,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問題。

  天子卻是捏著手里的米粒,一粒一粒的丟向窗外的水中。

  內心深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大將軍啊…”此刻,他無比的懷念那個總是在他面前溫言說話的大將軍:“朕真是想念卿啊…”

  自大將軍去世,他與太子的關系,便直落千丈。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能夠作為中間人,在他們父子之間,作為溝通橋梁的存在了。

  而他,當然不可能放下架子,主動去找太子,像教育三歲小孩子一樣,將所有的事情都不厭其煩的掰開來,一點一滴的講給太子聽。

  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而太子,卻總是做出種種讓他覺得無奈甚至是厭惡的事情。

  自郁夷受災后,他本來以為,太子會改過自新,會吸取教訓了。

  可是…

  很快他就發現,太子雖然改了一些毛病,但卻又出現了更大的問題!

  特別是李禹的事情后,太子似乎有些自暴自棄的極限。

  這讓天子根本無法忍受!

  國家的太子,豈能變成這個模樣?

  于是,在劉進來向他請求,想從武庫帶點廢舊兵器回新豐的時候,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手一揮,就將數千件軍械批了下去。

  在做完這個事情,他雖然略微有些后悔和慌張,但莫名的卻又有些快意。

  “陛下…”上官桀,躡手躡腳的走到天子身邊,恭身拜道:“太子殿下與太子太傅等人求見…”

  “傳…”天子不動聲色的將手里的米粒統統丟進水中,然后接過一塊干凈的毛巾,將手擦干凈。

  “諾!”上官桀連忙恭身再拜,然后就亦步亦趨的退下。

  片刻后,太子劉據和十幾個官員,步入此地。

  “兒臣恭問父皇圣安…”劉據上前,俯首拜道。

  “臣太子太傅德恭問圣安…”石德帶著大批官員,頓首匍匐:“吾皇萬壽無疆…”

  “朕躬安…”天子面無表情的轉身,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長子和他的大臣們。

  “太子來見朕,有何要事?”天子冷冷的問著,語氣肅然,面色冷淡。

  其實,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看著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劉據。

  他記得很清楚,四十三年前,太子剛剛降生的時候。

  他是那么的喜歡,那么的寵溺!

  他看著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小人兒,臉上的欣喜之色,不用去照鏡子,都能感受得到。

  他舉著剛剛出生的小小人兒,無比興奮的宣告天下:朕有后了!

  于是,大赦天下,賜給天下所為父者爵位一級。

  更命令東方朔和枚乘給剛剛降生的小皇子作賦,命令太常建立高媒之祀,他親自帶著文武百官,到高廟向高帝報喜,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給剛剛出生的長子取名曰:據。

  據者,仗持也!

  《三略》曰: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必能據天下而安之。

  意思簡單到直截了當——這個天下,朕命汝據而有之!

  于是,向來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主父偃馬上上書,請立太子。

  他卻思慮再三,權衡再三,沒有同意,只是下詔冊立衛子夫為皇后。

  因為,他害怕,他擔心,這個愛子夭折。

  拖了七年,他才敢下詔冊立其為太子。

  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天子還記得,太子幼年的時候,在自己懷中依偎著撒嬌的可愛模樣。

  他也還記得,太子少年的時候,在自己的膝下承歡的樣子。

  他更記得,太子曾經見了他,從來不叫父皇,只喊‘阿父’的。

  然而現在…

  自己與太子,早已經不像父子,倒像是仇敵!

  每次見面,不是自己被太子氣個半死,就是太子被自己罵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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