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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節 諸夏(2)

  常聞聽著張越的話,卻忽然莫名的流下了眼淚。

  在他來之前,他設想過無數種對話的方式。

  有對方高傲的神態的對話模式,也有對方假作親近的談話方法。

  但他從未料想過這樣的局面!

  一開始就認了他和他的家族的血脈!

  甚至責備他‘數典忘祖’!

  這讓常聞哽咽了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祖…

  祖父常盛服侍唐翁,先父常滿服侍司馬相如,做牛做馬,奔前走后,就是希望能讓漢人承認滇國和滇國周圍人民不是蠻夷夷狄,而是諸夏,是漢人。

  可惜…

  傲慢的漢朝人,從來不正眼瞧一下自己這些窮親戚。

  他們雖然承認,滇國王室是楚國王室后裔。

  “諸夏入夷狄則夷狄之,莊蹻入滇,迄今已近兩百年,其俗蠻夷,其發椎鬢,無詩書禮樂之教化,自非中國!”這是某位有名的博士,在朝堂上公開反駁司馬相如請求在益州設立郡縣,派遣官吏時說的話。

  很多漢朝的貴族,甚至一直固執的認定,所有不在禹貢之上記錄的地區,都屬于夷狄之土!

  天子壓根就不需要關心這些地方!

  他們認為,漢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其他地方的夷狄,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這種思路,相當的有市場!

  以至于連他的父親,一直服侍和追隨司馬相如鞍前馬后的常滿,也經常被漢朝士大夫們嘲諷和蔑視。

  這種傲慢的蔑視和打擊,讓他父親晚年,深以為恨。

  常聞就記得很清楚,他父親臨終時,拉著他的手,告誡他:“切勿再存入夏之心,自取其辱而已!”

  但在現在,常聞卻不知道怎么了。

  內心砰砰砰的跳動著,來自血脈的召喚,在他心底吶喊。

  自從楚頃襄王二十二年,秦楚鄢之戰后,滇國遺民已經與母國失散兩百余年。

  他們甚至一度都不知道,楚國已經滅亡,漢朝已經建立的事實。

  他們更加不知道,母國出了一個大文豪,屈原的離騷,唱響了整個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前,他們才第一次遇到了來自漢朝的使者,得到了對于這個世界的消息。

  于是,故老相傳的傳說與故事,再次在他們心中響起。

  滇人跟著漢使來到長安,目睹了中原故國的變化與繁盛。

  內心之中,對于故鄉的思念之情,一發不可收拾的泛濫了起來。

  在最樂觀的時候,滇王甚至已經收拾好行裝,打算內附長安,做一個安樂王。

  可惜…一切都毀了!

  然而…

  在現在,這個希望的曙光似乎再一次出現了。

  常聞不知道,自己是該去擁抱它?還是遠離它,以避免再一次受傷!

  張越看著自己面前這個忽然就抽泣起來的商人,微微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后世的人,是無論怎樣也無法想象,在古代的諸夏民族的凝聚力究竟有多大?

  他們甚至連寫在歷史書上的事實,也已經遺忘的差不多了。

  在晚清,海外的華人華僑,曾經將自己辛苦積攢的所有積蓄捐獻給革命黨,支持革命。

  在軍閥混戰的時候,同樣是這些來自海外的華人華僑,在列強的壓迫和歧視之中,省吃儉用,來支持他們覺得是希望的勢力。

  抗日戰爭時期,大批大批華人華僑歸國參加抗戰,將生命與熱血獻給他們腳下的熱土。

  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來看,能有諸夏民族這樣強大凝聚力的民族,也不過一兩個而已。

  畢竟,這是一延續了五千年,固執的認定自己是炎黃子孫,三王五帝后人的民族!

  這是一個由血脈、文化、祖先、宗族為紐帶聯系在一起的民族!

  漫長的歷史上,涌現了無數可歌可泣的史詩。

  無論是神州陸沉的黑暗歲月,還是中原強盛的帝國時代。

  這個民族和它傳承的文化,從未斷絕!

  像滇人這樣,哪怕淪落異域,與中國斷絕聯系,也依然能記得自己祖先來歷的事情,也不止發生過一兩次。

  只是很多時候,這些努力的想要與母國和母文化聯系的群體,最終得到的是背叛和冷落。

  于是,終于讓他們心灰意冷。

  譬如唐代的沙洲軍民…

  當然,滇人的情況和孤立無援,只能背水一戰的沙洲軍民不同。

  他們現在還有機會和希望。

  漢家也還有機會來改正錯誤。

  什么禹貢無其圖就不是中國之人?中國之土?

  張越真的很想去找到第一個發明這種言論的渣渣,將他吊起來打屁股!

  胡說八道!

  根本就是胡言亂語!

  這種人學術不精,道德敗壞,三觀不正,完全可以被開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應該被送去給楊教授治療,好好矯正矯正!

  中國,自古以來,難道不是那里有中國人,那里就是中國嗎?

  諸夏民族什么時候有地域限制了?

  若真按照這些渣渣的說法,子孫后代還怎么玩自古以來啊?

  “閣下莫要悲戚…”張越輕聲勸慰著:“楚之先,文王之師也,在周為諸侯,周衰并地五千里…”

  “滇人在本官看來,自是當為諸夏苗裔…”

  “所以,本官希望閣下往后要自愛自重啊!”

  常聞接過張越的手帕,拿起來擦了擦,然后,猛的就跪下來,問道:“貴人果真欲要承認滇人的地位?”

  “當然!”張越理所當然的答道:“只要滇人及滇國君臣,認為自己是諸夏苗裔,難道還有誰能否定?”

  常聞聽著,激動無比的紅著眼睛,望著張越。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有一個事情他清楚——這樣一個漢朝大人物,假如鐵了心,要推動滇人入漢,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為,他不僅僅是漢朝的大官,在政壇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他還是漢朝文壇的領袖之一。

  他是有能力說服士大夫們的!

  “小人代滇國上下數萬人民,叩謝貴人大恩!”常聞立刻就叩首道:“若此事能成,滇國上下都將感恩不盡!”

  何止是感恩不盡?

  若能得到漢朝承認,發給身份竹符,納入漢朝體系,編戶齊民。

  整個滇國一下子就能跑步進入發達封建社會!

  然后,源源不斷的資源和財富將涌入這個西南的群山之國。

  要不了十年,當地的經濟和生活水平就能趕上鍵為郡和武都郡。

  這樣的恩德,足以令絕大多數滇人永生不忘!

  張越看著常聞,將他扶起來,道:“滇國臣民,無須感謝我,要謝就謝天子圣恩吧…”

  解決滇人的身份問題,在張越看來,小事一樁!

  不過…

  張越眨巴了一下眼睛,對常聞道:“不過,滇國要獲得天子冊封和認可,還需要滇王和滇國臣民上一封請愿書…”

  這是必須的條件!

  因為…

  哪怕是最激進的公羊學派的學者,也不會贊同任何形式的師出無名的戰爭。

  漢打匈奴,那是為了復仇。

  滅朝鮮,是為了正義,伐南越是為了維護愛與和平,滅東越是為了維護秩序。

  侵略戰爭什么的,堂堂中國是不會去做的。

  若有一封滇國君王和人民的請愿書,由張越遞給天子,這個事情就會立刻變得毫無阻力。

  當今這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

  他根本拒絕不了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至于輿論界?

  若有渣渣敢跳出來,張越不介意搞個大新聞!

  正好,他現在也感覺有些不是很安全。

  得學習一下前輩蕭何,做點出格的事情來‘自污’。

  常聞一聽,心里面有些疑惑:就這么簡單?

  但他看著張越的神色,也只好恭身道:“多謝貴人,小人回去后,一定將貴人的意思告知滇王和周圍諸王…”

  微微直了直腰桿,他望著張越,終于想起了此番來見這個貴人的事情,問道:“貴人此番喚小人來此,只是為了此事嗎?”

  “當然不是了…”張越拉著他的手,親切的將他請到席位上,親自為他滿上一杯酒,舉起酒杯,道:“此番,其實本官也不知道能遇到閣下這樣的諸夏同胞…”

  “不過,既然是手足同胞,諸夏苗裔,那本官也就不瞞閣下了…”

  “本官受命天子,將在新豐建小康,而欲建小康,則六府之事(注2)尤為重要!”

  “只是新豐地小人少,很多事情都缺乏人手…所以呢…本官打算從域外,雇傭一批工人來做這些事情…”

  “這工錢嘛…暫定歲給五千錢或者價值相當的鹽鐵布帛之物…”

  “工人工錢,則由新豐官衙,按年度與域外有關方面交割…絕對童叟無欺!”

  常聞聽著,心臟就不受控制的跳動了起來。

  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漢朝貴人,為什么要繞這么遠給他一個這么好的買賣。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個事情利潤大的嚇死人!

  西南諸國之中,夜郎與滇,努力向漢靠攏,漸漸脫離奴隸制。

  但僰莋、白馬氐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部族王國,基本都是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

  販奴貿易,甚至就是僰人的生命線!

  只是長期以來,僰人能銷售到漢朝的只有少數漂亮年輕的僰奴。

  其他數量更大的男奴與女奴,則很少有人問津。

  價格低到令人發指!

  使勁了咽了咽口水,常聞小心的問道:“不知道貴人打算要雇傭多少工人?”

  “現在啊…暫時先準備個幾千吧…”張越輕描淡寫的說道:“以后可能每年都需要數萬…”

  常聞立刻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幾千?

  他數學不好,但也知道,幾千乘以五千,一年下來就是千萬規模。

  若放大到幾萬的規模,那就是以萬萬來計算的市場!

  但別說是幾萬,就是幾千,他也吃不下,也不敢吃下去啊!

  “貴人…”常聞小心翼翼的問道:“小人能不能找人合伙?”

  “這是閣下的事情…”張越神秘的說道:“本官是不會干涉的!”

  對于立志要做學霸的張越來說,他是不可能將自己的手弄臟的。

  無論如何,他也得表明自己的高雅志向。

  更必須與萬惡的蓄奴制度做殊死斗爭!

  他必須與蓄奴制度和蓄奴者劃清界限,猛烈抨擊他們的無道行徑!

  以人為奴,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罪惡!

  特別是以同胞手足為奴,十惡不赦!

  新豐境內或者其他以后他可能治理的地區,更是應該嚴格控制蓄奴者!

  盡可能的減少奴婢數量,讓人民都能有尊嚴的自由生活!

  這也是他向天子和天下人做出的承諾——小康之治,有一個階段,將會消滅蓄奴制度。

  當然,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漢家天下現在處于,且很可能將長期處于小康之治的初級階段。

  所以呢,假如有人啊,譬如說夷狄之中的不法商人和中國的奸商勾結,將很多夷狄奴婢,偽裝成雇工進入漢家工作。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對嗎?

  國家資源有限,官府能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能夠做到盡量保護諸夏臣民,已經很給力了。

  當然,這些奸商的行為,一定會受到懲罰和唾棄!

  發現一個就處罰一個,絕不姑息!

  罰他個傾家蕩產!

  一次就要罰他…一千錢!

  要是事情鬧得比較大,當局還會成立調查小組,嚴肅查處和處罰一批,警告一批。

  還會安排一批士大夫、太學生代表去工坊視察視察,詢問那些夷狄雇工——你們是否被奴役?

  答案張越相信肯定會和蘋果公司的勞工保護代表在富士康得到的答案一樣的!

  總之,漢室官府和學術界,一定會和萬惡的蓄奴者、販奴者做殊死斗爭!

  這種事情看上去確實是虛偽無比,甚至讓張越自己都感覺有些惡心。

  但,走上了政治這條路,張越早就有覺悟了。

  這種惡心的事情,這種虛偽的事情,他不做,難道能躺在家里指望別人去做?

  再說了,說不定未來那些可憐人的子孫后代,還會對他感恩戴德呢!

  沒有張越,他們能進入中國,成為一個光榮的諸夏臣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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