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宣?”張越放下手里的竹簡,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這個來通傳的宦官。
宮廷的宦官,是出了名的見錢眼開。
而且,還有著利益鏈條,存在著生態圈。
但張越懶得點破,宮里面有宮里面的潛規則,在沒有足夠的力量前,貿然捅破,是自找煩惱。
況且,這個事情還沒有觸及他的底線。
當然,以后是得小心一點了。
宮中不是保密的地方,也無法保密。
但那個宦官,卻被張越這么一瞪,嚇得魂飛魄散。
幾乎就想要跪下來謝罪,完全是靠著毅力在強撐!
沒有辦法,他很清楚,眼前這個侍中官的能耐!
捏死他這樣的小蝦米,都不需要自己動手!
好在,張越的聲音,及時拯救了他的心臟。
“他來見我做什么?”這個侍中官站了起來:“索性無事,那便見一見吧…”
雖然說,在漢季,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對付敵人,誰手軟誰倒霉。
但,張越心底明白,他與左傳學派,本來沒有什么仇怨。
若說有仇,那也不過是左傳擋了他的路而已。
現在,左傳一系已經不可能再擋他的路了。
身為勝利者,自要有些度量。
得做個樣子給其他人看看!
不能動不動就學孔子誅少正卯,殺了別人,還要將他的思想、文字,徹底湮滅!
這樣的話,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未來,萬一別人有樣學樣呢?
而且,那么多優秀的故事,就這么消失在歷史之中,實在有些遺憾!
最重要的是興滅國,繼絕世,這是公羊學派推崇的君子風度。
張越也需要這么一個借口或者說理由,從而在未來復興一些已經消亡或者即將消亡的思想。
譬如,墨家,譬如法家的申不害系統,更譬如黃老學派!
所以,楊宣若是識相,張越并不介意高抬貴手,給他們指一條生路。
半個時辰后,張越就來到了建章宮外的宮闕下,見到了長跪宮闕之前的楊宣。
與數日前相比,現在的楊宣,早已經沒有了當時的意氣風發和成竹在胸。
他整個人都變得無比頹廢。
張越見了,嘆了一聲,問道:“楊公何苦如此?”
楊宣抬頭,看著張越,立刻頓首拜道:“侍中公,在下不得不如此,若不如此,侍中公安會見我?”
“見了又如何?”張越玩味了一聲,道:“楊公還是請起來說話吧…”
楊宣聽著,卻是心頭落下一塊大石。
他其實最害怕的是這個侍中官不來見他,或者見了也只是嘲諷。
若是那樣,那他就可以回去洗干凈脖子等死了。
沒有辦法,左傳一系現在的生存空間,已經變得無限小了。
從前,他們想過的最壞情況,無非是再不能入長安,但照樣可以在雒陽、臨淄、睢陽玩的很嗨皮。
但在現在…
當蘭臺簡文出現,左傳的整個結構,都轟然倒塌。
本來,在當世,就有許多學者和士大夫,質疑左傳的真實性。
最最簡單的一個質疑法就是既然左傳記錄的如此詳細,那么為何,谷梁和公羊會存在?不是應該是左傳的存在,導致《公羊》《谷梁》不需要再傳世了嗎?
那么為何是谷梁與公羊,先于左傳,廣為人知?
更顯而易見的是倘若左傳先于《公羊》《谷梁》傳世,哪怕是同時存在,以其豐富的史料和詳實的故事,必定會受到戰國列國君主和名士的閱讀。
孟子、荀子、莊子、韓非子,都會議論或者引用左傳的內容與故事來為自己的主張伸張。
然而,沒有!
戰國諸子,沒有人談論左傳,也沒有人引用左傳!
故而,在整個漢季,一直有人在拿這個質疑左傳的真實性!
只是苦于沒有實錘,無法證明而已。
現在實錘一出,左傳立刻潰敗千里!
現在已經有人在說,是陸賈或者什么人,在漢初偽造了左傳,并在之后,經過百年的不斷發展和刪改,形成今天的左傳一書。
證據也有很多。
甚至還有人拿出了三十年前,流傳的左傳一書與現在的左傳一書進行了對比,結果發現,存在了三十多處不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說法。
這就尷尬了。
眾口鑠金之下,左傳學派,現在已經沒有什么生存機會了。
雒陽、睢陽和臨淄的貴族地主豪強們,也不可能再投資他們了。
楊宣想著這些事情,心里面就滿是苦澀。
他微微頓首再拜,道:“侍中若不寬恕左傳一系,在下不敢起…”
“本官寬恕與否,重要嗎?”張越笑了:“楊公與其來此求我,不如回家多想想未來,《左氏春秋》何去何從?”
楊宣一聽,立刻拜道:“其望侍中公指點,吾與吾的門徒弟子同門當何去何從?”
“聰明人納…”張越在心里贊了一句。
只能說不愧是曾經在歷史中興風作浪,稱霸一時的大學派!
果然深得儒家識時務者為俊杰的真諦!
當跪則跪,該降就降,絲毫也不拖泥帶水。
“楊公若是有心…”張越走上前去,扶起楊宣,寬慰道:“或許可往番禹、交趾一行…”
“當初,楚國先君,篳路藍縷,于蠻荒之中,大啟群蠻,由是締造了今日的吳楚之地…”
“楊公等人,若能扎根交趾之地,教化士民,倡導王化,百年之后,《左氏春秋》或可在官學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交趾、日南、珠崖、詹耳等郡,就是現在漢文化普及率最低的地方。
當地雖然已經并入漢室二十余年,但因為種種緣故,依舊是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地方上的控制,也依舊掌握在土人貴族手里。
這些地區的漢化形勢和文明發展進程,在過去二十余年,幾乎沒有太大變化。
可以這么說,出了漢室控制的郡城以及少數關鍵地區外,其他地方和漢室沒有進入之前,沒有區別。
依舊是蠻荒之地,原始社會。
百越各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而漢家高層,卻是無動于衷。
士大夫們甚至嫌棄無比,很少有人愿意主動前往當地,傳播文化,普及諸夏文明。
尤其是在楚詩學派漸漸衰落的今天,那些曾經為了傳播文化,可以不惜千里艱辛的士大夫儒生,越來越少。
以至于,朝堂和輿論界里,已經開始出現,要求放棄珠崖、詹耳、交趾、日南、鍵為等地的呼聲。
理由是,這些地方本來就不是中國的。
而且,人民又蠢又笨,還喜歡造反,占據這些地方,浪費資源,不如舍棄。
不止古文學派,今文學派里也有很多喜歡跟著喊的笨蛋。
當張越卻是無法接受這些。
所以,他鼓動了當今,拿著燕窩、魚翅當幌子,企圖增加國家對這些地方的關注力。
但,只靠著投入資源和兵力,用刀子統治,只能維系一時。
要真正消化,還是要靠文化,靠軟刀子。
左傳學派雖然小了點,現在更是遭受了重創。
張越相信,只要他們愿意去,不出十年,他們就能在這些地方生根發芽,發展壯大。
一百年就能徹底將這些地區的人民,變成了真正的諸夏人民。
讓漢文化和禮儀,在這些地區,深入人心!
“若楊公與《左氏春秋》諸生,愿往當地,本官愿意向天子上書,歲給補貼…”張越看著楊宣,拿出了胡蘿卜:“此外,還將請求陛下,準許諸公如蜀郡文翁故事,許公等在彼開設官方學苑,招收門徒,其支出也將由朝堂、地方共同承擔!”
楊宣聞言,神色一凜!
文翁!!!!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
在漢季,有一個流派,獨立于今文與古文兩大陣營之外,超然物外,而且人才輩出。
這個流派,甚至對整個天下的學派發展都起到了引導和催化作用。
它就是蜀郡學派!
建立于先帝時期,乃是名臣文翁秉政蜀郡時,發展起來來的。
現在的天下大儒名士們的講義、收徒甚至入室弟子與記名弟子的區別,都是從文翁的石室官學那里學來的。
若他和他的左傳學派,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能和文翁一樣,可以在地方建立官營的學府。
哪怕是在交趾、日南這樣的蠻荒地區。
對于現在的左傳一系來說,也屬于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出路了。
仔細想想,除了去日南、交趾,他還能去那?
臨淄、雒陽和睢陽的金主們,是肯定不會再支持和資助他和他的同門了。
在整個中原,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廣大地區,左傳諸生,都無處可去。
只能,也只有去偏僻的蠻荒之地,去沒有其他學派存在的百越地區,學習先賢,篳路藍縷,開拓基業。
當然…
楊宣抬起頭,看著張越,心悅誠服的拜道:“小人謝侍中寬宏,謝明公指點,再造之恩,無以為報,余生獨為明公牛馬走,以效犬馬之勞而已!”
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侍中官,沒有落井下石,甚至趕盡殺絕,真的已然是胸襟寬廣,真的是不計前嫌了。
更何況,他還允諾上書天子,讓國家能資助左傳在日南與交趾的開拓。
這就是再造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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