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人們依舊沉浸在蘭臺經書帶來的震撼之中!
尤其是整個士大夫階級,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些重新出世的先王之書。
對于士大夫們來說,這幾乎是他們所有人的榮譽!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興。
楊宣和他的弟子門徒以及師兄弟們,就陷入了無邊的恐懼之中。
人人都迷茫無比,不知道未來該何去何從?
左傳學派,先遭伍子胥鞭尸之傷,現在又受鄭武夫人規勸孺子重錘。
一個地方出錯了,還可以假裝沒有這個事情。
連續兩個地方出錯,卻將被天下人認為,他們的一切都是假的。
現在,就已經有人開始在宣揚,左傳是偽書了。
經義上已經一敗涂地了。
但更危險的是,來自政治上的壓力。
現在,人人都知道,左傳諸生,已經深深開罪了張蚩尤。
那位天子的寵臣,那位整理了蘭臺藏書的侍中官,那位發明了白紙的張子重。
對方位高權重,若是想要報復左傳諸生。
在現在的情況下,沒有人會說什么。
甚至,左傳諸生,已經被古文學派拋棄了。
孔安國現在就已經在公開宣稱:左傳諸生非儒也。而他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毅然撥亂反正,站到了正義這邊。
其他曾與他們往來密切,甚至提供了無數幫助的古文系統的大儒們,也跟著宣稱自己早已經識破了左傳的真面目,只是與他們虛與委蛇而已。
就連那個卜者丘子明,也變臉了。
這個混蛋,居然厚顏無恥的說什么,自己的卜算結果是正確的!
因為他卜算的對象是張侍中,壓根不是他楊宣。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在短短一天內就讓楊宣真真切切的感受了一回。
讓他知道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怎么辦?”楊宣,陷入了徹底的迷思。
現在的情況,對于他和他的弟子門徒來說,已經糟糕至極!
左傳學派,成為了世界的孤兒。
輿論唾棄他們,權貴遠離他們。
至于百姓…
每天都在朝他的院子里丟臭雞蛋、石頭和爛菜葉。
就連自己內部,也出現了無數叛徒。
每天都有人不告而辭,甚至有門徒弟子,公開宣布,與左傳脫離關系。
再這么下去,都不用那個張蚩尤動手,左傳自己就會滅亡。
可是…
“《左傳》不該滅亡…”楊宣坐在書房里,看著自己面前擺著的那一卷卷簡書。
簡書上,一個個故事活靈活現。
鄭伯克段于鄢,燭之武退秦師、趙氏孤兒、還有曹劌論戰、弦高犒師、申包胥哭秦庭…
這些…
都沒有錯!
宣揚的是仁義,講的是君子,恢弘的是大義,頌揚的是英雄!
“有罪,也該只是我…是利欲熏心之人…”楊宣回顧自己的這一生。
他無比清楚的明白,是他,和他的同門們,將這些左傳的故事,變成自己爭權奪利的工具和籌碼。
現在…當危機發展到這個地步,楊宣知道自己和他這一代左傳之人,已經是身敗名裂。
他心中最后的良知,讓他明白,必須給自己和自己的學派,留下道統。
左傳和它的文字,不該在自己這一代人手中斷絕!
哪怕…放棄所有…縱然賭上一切!
這樣想著,楊宣就站起身來,他從墻上取下自己的佩劍,將之系在身上,隨后走出大門。
院落里,曾經的學生與門徒們,都在收拾包裹,他們都用著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楊宣看著他們,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他知道,就連夫妻,尚且遇到大難,也會各自飛。
何況師徒?
且,他更明白,這么多年來,這些弟子跟隨他,只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已,只是為了利益而已。
現在他和左傳都已經臭掉了。
這些人沒有落井下石,真的已經很不錯了。
提著劍,楊宣徑直走出門。
立刻,周圍市民,都以不屑和唾棄的眼神看著他。
甚至有人當面罵道:“沽名釣譽之人,為何還不死?”
楊宣閉上眼睛,這個世界成王敗寇,莫不如是。
他已經是沒救了!
世人的觀念和想法一旦形成,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不能扭轉。
左傳這本先賢之書,卻還有救!
確實,楊宣知道,他曾經宣揚的左傳傳續是他胡扯的。
左傳是前人所遺,卻是事實。
他昂起頭,直面著眼前和耳邊的種種唾棄和謾罵。
“吾還要去做最后一件事情…”楊宣握著拳頭,告訴自己。
他個人死不足惜了。
也不得不死。
不死,何以謝天下?
但,左傳要活,卻必須去請求那個侍中官的諒解。
也只能寄望于對方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雖然,從種種傳言和對方的性格來看,這個事情的機會不大。
對方可是張蚩尤,還是信奉大復仇思想的公羊學派的人!
以直報怨,一直就是他的標簽!
可,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爭取!
也必須去爭取!
戰國的廉頗負荊請罪,從而與藺相如和解。
如能得到對方諒解和不再追究,甚至給左傳說點好話。
他負荊請罪,乃至于肉袒謝罪,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這樣想著,楊宣就踏步向前,迎著世人的冷眼和唾棄,走向建章宮方向。
坐在案幾前,張越拿著一卷書簡,仔細的閱讀著。
他現在在看的是,從蘭臺取來的李廣利大軍遠征大宛時的相關報告。
這些報告來自于各級將領,包括隨軍軍法官,向御史大夫衙門發回來的簡報。
其中描述的戰爭細節以及沿途地理、地貌,讓張越受益良多。
畢竟,西域地區,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也是他不可能接觸到的事情。
而后世的那些地理知識與地貌、地圖。
講老實話,在這個時代,幾乎沒有什么價值。
因為,兩千年時間,足以令滄海變桑田。
后世的戈壁,在如今是綠洲。
而后世的綠洲,可能在現在是戈壁。
更重要的是河道的改道與風沙,足以改變一切地理地貌。
他正看得入神之時,一個宦官,躡手躡腳,走到他面前,稟報道:“侍中公,司馬門衛尉派人來稟報,有人在司馬門前長跪不起,求見侍中…”
“誰?”張越問道。
“據說是那左傳楊宣…”這宦官有些猶豫,最終還是答道。“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