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秋八月戊辰(十五)。
張越站在縣衙中,抬頭看著懸掛在墻壁上的‘新豐堪輿圖’,然后親手將最后一塊象征著粟苗的小旗子,插到了這堪輿圖最后的空白上。
“諸公!”張越望著已經被宿麥占滿了地圖的新豐全圖,臉上也是長出一口氣,笑著道:“經過二十一日努力,由農都尉、工商署以及各鄉官吏、士紳密切配合,新豐全境宿麥補種工作已然完成!”
“萬勝!”縣衙大廳里,幾乎所有人都振臂高呼。
就連剛剛加盟的龔遂與韓舍,臉上都是洋溢著興奮與激動。
新豐雖小,不過方圓兩百里,三鄉一社一城,土地加起來八萬多畝,人口不過一萬余戶。
但,從縣衙決定開始補種宿麥,到全縣完成宿麥補種工作,只花了二十一天!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當然,在這個奇跡背后,是全縣接近千名相關官吏以及數千名工匠日以繼夜的辛苦與努力,是無數個日夜的汗水與辛勤付出。
在過去二十余天時間里,僅僅是工坊園之中,就生產了曲轅犁近百具、耬車一百二十余臺,相關零配件上千套,基本滿足了全縣生產需求。
而農都尉趙過與他的屬官們,則奔走在全縣鄉亭之中,僅僅是驪鄉就跑了差不多四次。
將代田法、深耕法、肥料的制備與使用方法,傳授給了農民。
各鄉亭基層官員與縣衙相關官吏,更是發揮了所有能發揮的作用,動員和鼓動百姓,種植宿麥。
要知道,推廣新作物與新技術,可從來不是官府說了,百姓就會聽。
休說是現在,哪怕是后世,官府號召了,百姓就跟進?
哪有這么好的事情!
越窮的地方,人民就越保守。
不是因為人民蠢,而是因為他們賭不起!
萬一你的決定是錯的呢?
萬一,發生了意外呢?
萬一,出了問題呢?
這又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旦出了錯誤,那影響的可是一家人的生死!
趙過與貢禹等太學生們,在這其中不知道費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思與耐心去說服、勸導。
當然,最重要也是最終讓全縣人民大部分都響應張越號召,補種宿麥的緣故,還是在于張越推出來的政策——統購統銷。
所有補種宿麥的百姓,都得到了官府的承諾——畝產不低于四石,低于四石,縣衙給他們補。
所種宿麥收獲由縣衙回購,每石麥子價錢不低于八十錢。
同時,縣衙保證,收獲宿麥后可以再種粟米。
粟米產量不會受到影響。
而這些承諾被勒石為碑,矗立在新豐鄉亭之中。
這才讓人民打消了疑慮,在縣衙的呼吁下,紛紛跟進。
當然,也有曲轅犁、耬車等新型工具的運用,讓人民有了信心的緣故。
想著這些事情,張越也是感慨萬千。
最關鍵的一步,已經踏出去了!
接下來,只要等到來年夏天,宿麥豐收,那么一切就都穩了。
胸中的野心,在場眾人的理想以及未來新世界的美好,都有了實現的可能。
只是…
今年粟米的歉收,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提前一年,在全縣推廣宿麥。
現在,麥子已經種下了,后續的水利建設就必須馬上跟上。
因為,冬小麥可不像粟米。
粟米不需要太多水利灌溉,哪怕今年夏天,關中持續干旱,也只是歉收而已。
但宿麥的話,需要的水可比粟米多多了!
水利建設,必須馬上跟上。
在春正月之前,全縣的水利設施得能滿足麥苗的生長需求。
當然,張越知道,現在應該慶功!
他拍了拍手,對眾人道:“長孫殿下已在行宮設宴,為諸公慶功!今夜,吾等不醉不歸!”
“萬勝!”所有人都激動的滿臉通紅。
辛苦二十余日,等的不就是現在?
尤其是貢禹等人,本就年輕,來新豐做事,多數是由理想與信念驅動。
現在見證著自己的努力,開花結果。
還不讓他們好好爽一次,瘋一次,他們恐怕就要撂挑子了。
張越壓了壓手,道:“除此之外,本官已經和長孫殿下,聯名向長安天子,為全縣官吏請功!”
這下子整個縣衙內外,都是一片歡騰。
太學生們是為了理想,而其他人,大多數的官吏,哪怕是那些通過公考進入仕途的年輕人,則恐怕更喜歡實際一點的東西。
就連貢禹等人,其實也對這個消息非常開心。
愛財和追求財富,這是漢人的特性。
這年頭誰不喜歡升官發財呢?
事實證明,能激勵屬下或者員工的,永遠都是簡單粗暴的真金白銀。
故事講的再好,沒有面包,哪個傻子會和你一起追求夢想?
作為穿越者,張越自然無比清楚這一點。
故事,那是講給別人聽的。
對自己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項目完成的時候,包一個大紅包,封官許愿,升官發財。
這樣的上司,才會有人追隨。
看著眾人,歡呼雀躍,三五成群的向著太上皇行宮方向走去,張越則回過頭來看著那副新豐堪輿圖。
內心充滿了滿足。
全縣八萬多畝私田(本來在冊不過七萬畝,但張越上任后,通過清丈土地和人口登記,抓出了被隱匿的上萬畝土地),一萬四千畝公田(本來是不到八千畝,但是張越上任后砍了幾個不看眼的地主豪強,于是新豐公田數量暴增一倍!),現在除了那休耕的三萬多畝土地,其他已經全部種上了宿麥。
宿麥播種面積接近了六萬畝。
七個月后,它們將至少產出三十萬石小麥,磨出二十萬石左右的麥粉。
可以養活至少二十萬人口。
以不到十萬的人口,最多四萬青壯,就能養活二十萬人口!
這毋庸置疑,在這西元前,是一個奇跡。
更不提,張越在鼓勵宿麥種植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家種兩桑、半畝葵、五十本蔥、都養兩母彘、一狗、十雞’的政策也普及了下去。
桑苗、蔬菜種子、種豬和雛雞等生產資料都是由縣衙假貸給百姓。
而百姓,則只要滿足‘沒有犯罪記錄,擁有至少三十畝土地’的條件,就都可以向官府申請假貸。
利息嘛,很低,只有十分之一。
以三年為期,分期償還本息。
而資金則由袁廣漢牽頭的‘義商’團隊提供。
對于袁廣漢來說,這筆買賣,真是太劃算了!
首先,這個假貸政策是新豐縣衙作保的,資金也是直接提供給縣衙,再由縣衙向他們購買相關商品,假貸給百姓。
這本身就有許多賺頭,雖然賺的不多,但對商人來說,這種沒有風險,而且長期穩定提供收益的買賣,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
更別提,這借出去的錢還有利息能拿。
袁廣漢的商業意識何等敏銳?
他只是聽張越一說,稍微一提醒,馬上就反應過來了。
這特么是最賺錢的買賣啊!
更不說,現在整個關中的商人們,都是驚弓之鳥。
槐市的子錢商人們集體撲街后,執金吾卻根本沒有停止動作。
一個又一個大商人,鋃鐺入獄。
罪名嘛,也是各種各樣。
什么囤積居奇,什么謀殺,什么陰與匈奴私通。
變著花樣的安上去。
后臺再硬,也不敵執金吾的兇猛。
但,那些在新豐有投資的商人,卻莫名的都沒有被牽扯。
袁廣漢等人,若還不懂這其中的玄妙,那就是白活這么多年。
所以,別說有錢賺。
哪怕張越讓他們純出錢支持,也是眉頭都不眨一下的。
而隨著這個政策的普及,新豐的農副產品,未來的產量恐怕也會大增。
如此,新豐能養活的人口,就可能達到三十萬甚至更多!
想想看,若一個新豐就能養活三倍四倍甚至十倍于己的人口。
朝堂上,誰能拒絕,誰敢拒絕張越的政策?
一切順利的話,不消五年,關中就將重新變成秦代的那個天下糧倉。
不僅僅糧食可以自給自足,還可以有力支援天下,支援邊塞。
“這天下,舍我其誰!”縱然是張越,想象著這樣的將來,胸膛也是充滿了得意與驕狂。
“侍中…”就在這時,胡建忽然走到他面前,低聲稟報道:“侍中命我做的調查,已經有結果了!”
他將一份文牘,遞給張越,道:“經過臣下與新豐鄉亭官吏們的調查,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日子來,多次出入新豐鄉亭的士大夫來歷、背景…”
張越聽著,從暢想中回過神來,回到現實,拿起那簡牘,打開來一看,臉色就開始出現了變化。
“真是來者不善啊…”張越低聲嘆著,然后對胡建道:“辛苦胡令吏,煩請胡令吏,繼續盯著他們…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報告于吾!”
“諾!”胡建聞言,恭身應命。
對于法家來說,執法只是他們的本職工作之一。
事實上,諸夏民族的特務政治,也是法家第一個搞起來的。
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總結起來,其實就特務監視、中央集權、改革法令,鼓勵生產。
胡建雖然沒有學習過怎么搞特務,但是,一上手,卻是莫名的熟練。
讓他自己都感覺有些驚訝。
送走胡建,張越捏著那簡牘,臉色凝重。
好家伙!
現在,在新豐鄉亭,每天都有來自各方面的人出入。
有些是光明正大,像十余日前的褚大一行一般,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來了。
也有些,鬼鬼祟祟,悄悄的溜進鄉亭,又悄悄的跑出去。
托他們的福,現在新豐的變化,已經差不多人盡皆知。
至少在長安輿論圈,每天都有人在議論和分析。
這些人中,有朋友。
譬如法家各派與黃老學派以及公羊學派甚至思孟學派的部分人,都是在唱贊歌,點贊新豐的變化的。
但,陰陽怪氣的人也是不少。
特別是,隨著諸王一個個接連入朝,跟著他們來到長安的士大夫、貴族們,都開始將視線投注到新豐。
他們現在看上去,倒還算規矩,只是隨處看看,也沒有發表什么意見。
但張越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水面之下,鬼知道,他們在打什么主意?
張越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好準備了。
因為,簡牘上已經出現了好幾個大能的名字了。
曲阜孔安國、淄川楊何、濟南林尊、夏侯始昌…
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天下聞名,讓人敬仰。
孔安國、夏侯始昌,不用多說了。
那楊何、林尊,也非等閑之輩。
淄川楊何,漢家鴻儒,其師長就是號稱天下易經之源的齊人田何,而田何在漢家儒門的地位,與董仲舒是平等的。
兩人都是開一派先河,立一學于官的大能!
至于林尊…
他是尚書系歐陽學派的創始人歐陽生的嫡傳弟子。
他有個師弟叫兒寬…
太史公司馬遷當年曾向他請教過《易經》與星象,極為欽佩。
更重要的是——尚書系歐陽學派,從董仲舒開始,就一直是公羊學派的盟友。
兩者互相補充,互相借鑒,互相提攜。
關系非常融洽。
換而言之,這位林尊林先生,恐怕在公羊學派內部也擁有巨大影響力。
但張越卻怎么都想不到,新豐居然能吸引到這位大佬!
要知道,這位林先生,已經有差不多二十年沒有來過長安了!
而以上這些,還是張越知道的,聽說過的大能。
那些張越沒有聽說過,但在事實上卻擁有莫大影響力,曾經擔任過博士官的人,還有好幾個!
被這些或不懷好意,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盯著。
張越也感到了莫大壓力。
更不提,張越聽說了,谷梁學派的那個江先生,已經召回了他的得意弟子,一直在外游學的韋賢。
看樣子是打算有所動作了。
“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張越看著簡牘,在內心想著。
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
對這些外部的威脅,張越倒還不是很擔心,他擔心的還是來自公羊學派內部的壓力。
那位夏侯始昌先生,回京十幾天了,來新豐也走了好幾次,但卻根本不來新豐縣城,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態度曖昧,讓張越有些難以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