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拿著拜帖,感覺有些頭疼。
最近兩天,他接到了下面鄉亭的不少報告。
有許多自稱長安人或者關中人的士大夫,乘著車馬,在新豐鄉亭之中轉悠。
一個個神神秘秘,總喜歡問東問西。
張越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無非就是那些跟著諸王一起回京的各派人物,開始來新豐踩點了。
但他卻怎么都沒有想到,居然能惹出褚大。
褚大之名,可能在后世不彰。
甚至連他的徒子徒孫也比他有名!
譬如給太史公‘完本’史記的褚少孫,就是褚大的堂侄孫。
但是…
在現在,卻只能用如雷貫耳,威名赫赫來形容了。
第一任廣川學苑山長,第一任官方《公羊春秋》博士,第一任太學祭酒領光祿大夫事。
可以說,他見證了公羊學派的崛起與鼎盛,是活著的歷史見證人。
更別提,他還是現在公羊學派內部經世派的領袖人物。
什么叫經世派?
就是仕派,也就是推崇當官做事的派系。
與另外一系,贏公的治學派,并為公羊霸權的兩個支柱。
更緊要的是,這位老先生,還是激進派的人。
公羊學派的激進派都是些什么人呢?
簡單的介紹一下吧。
當年匈奴遣王子入質長安,時任衛尉卿殷忠(漢書作段仲),公然在朝堂上宣稱:夷狄者,非中和氣所生,非禮儀所能化,不能臣也!
等到漢匈議和徹底失敗,他更得意洋洋的說:吾早知如此矣,夷狄無信,人面獸心,《春秋》與夷狄戰,皆不言戰,如是而已!
這還不算什么。
吾丘壽王更過分,第一個說出‘夷狄禽獸,非人也’的就是他了。
在這些激進派眼里,所謂夷狄,只是兩條腿走路的禽獸。
別說給他們優待和人權了。
這些渣渣連被教化與拯救的資格也沒有!
在張越回溯的歷史中,王莽篡漢后就是信了這些家伙的邪。
將所有夷狄國王,統統貶為候,還沒收了他們的王印符璽。
搞得匈奴人特別不滿,為了這個事情和王莽打了一仗。
相比較而言,這位褚大褚先生,其實還算是一個溫和派了。
他倒沒有那么極端,只是主張詩經先王之義‘夷狄是膺,荊舒是懲’,現在呢荊舒已中國,而夷狄依舊野蠻。
所以應該按照先王的大義,狠狠的膺懲、教育。
故而這位先生的性格,也是暴躁的很。
當年,曾經懟天懟地懟空氣,是董仲舒諸門徒之中,戰斗力排名前五的人。
排在他面前的,也不過是吾丘壽王、殷忠等人而已。
而很不幸的是,現在吾丘壽王與殷忠都已經作古,故而他就是現在公羊學派戰力no1。
張越現在真是有些擔心,萬一要是這位老先生,在新豐發現了什么他看不順眼的事情,跑來懟自己那就麻煩了。
且不說,這位老先生還是他的長輩,是師兄。
單單就是他門下的弟子門徒們的戰斗力,就根本不是谷梁和左傳那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書呆子能比的。
“先生現在在何處?”張越收起拜帖問道。
“長孫殿下聞先生來,已經恭迎入行宮了…”陳萬年也是苦笑著,有些忐忑。
褚大耶!
公羊學派碩果僅存的大佬,真正的扛把子人物。
這樣的大佬到了新豐,哪怕是掉了一根毛,怕也是要引發軒然大波的。
人家的弟子中,光是兩千石就有二三十人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脾氣暴躁的那幾位邊塞太守。
張越聽著,忙對身后的丁緩道:“丁公且先行,本官先去拜見褚先生…”
一刻鐘后,張越就帶著人,來到了新豐縣縣衙旁的太上皇廟行宮中。
張越一進門,負責為劉進看守宮門的一個宦官就迎上來,拜道:“侍中公,請隨奴婢來…”
“褚先生現在何在?”張越點點頭問道。
“先生正在正殿與殿下談話…”那宦官答道。
“哦…”張越問道:“褚先生的心情怎么樣?”
“還好…與殿下有說有笑…”宦官低聲答道:“奴婢聽說,褚先生剛剛去過了枌榆社的鄉亭…”
“哦…”張越聽著,在心里也算有個底了。
很快,他就在宦官引領下,來到了行宮正殿。
那宦官立刻知情知趣的恭身退下(漢季士大夫們特別討厭宦官,不近刑人,更是春秋各派的主張,一般來說士大夫們與公卿王侯談話的時候,是不能有宦官存在的)
張越整理一下衣冠,便提著綬帶,拾階而上。
立刻就有著侍從官迎上前來,同時有贊禮官開始唱誦:“侍中領新豐事毅覲見殿下!”
宮門被推開來,在兩個侍從官引領下,張越步入殿堂之中,來到劉進面前,恭身拜道:“臣張毅拜見殿下…”
就聽劉進道:“張卿來的正好,正要與愛卿引薦…”
就見劉進也有些畏懼和尊敬的對著左側端坐的一人道:“這位便是故梁相、故太學祭酒領光祿大夫事——褚公!”
張越連忙轉身拜道:“末學后進,見過先生!”
便聽著一個略帶關東口音的蒼老男聲道:“侍中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張越再拜道:“聞先生光臨新豐,晚輩榮幸之至,愿請先生不吝賜教!”這才慢慢起身,看向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儒。
褚大已經很老了。
在張越看來,他差不多有八九十歲,身形枯瘦,但眼睛卻依舊炯炯有神。
作為董仲舒門下的首徒、大弟子。
論學問,他可能不如贏公,論名氣不如吾丘壽王,論才敢不及呂步舒,論官位與權勢不及殷忠。
但論起在公羊學派內部的地位與影響力,他可以稱得上董仲舒之下的第一人。
當年的廣川學苑,后來的太學,都是他在主持和教學。
在元光之后,他就已經得到了董仲舒的許可,可以設帳教學。
數十年來,門下弟子、門徒,入室者都有數百人,門外旁聽的記名弟子,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謂是桃李滿天下。
當年,他甚至將要拜為御史大夫,成為繼公孫弘后又一位以學術而至三公的大儒。
據說蘭臺當時連拜封詔書都寫好了。
只是可惜遇到了兒寬,才導致其與御史大夫失之交臂。
也正因此,令他深感恥辱,由是將研究方向從純學術調轉到治世方面。
二十年來,培養了無數能臣循吏。
包括蜀郡太守張寬、河內太守夏侯敬等有名的大臣,據說都在他門下聽講、授業。
這樣的大佬,到了新豐,張越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他還有些底牌和籌碼。
“侍中言重了…”褚大卻是仔細端量著張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這個未來的‘小師弟’。
其實,一開始他聽說董越要拿這么個小年輕,做董師的再傳弟子,他是反對的。
這不是開玩笑嘛?
他甚至寫信給師弟贏公,有些責備董越,說他‘廢先師之禮,阿世之容,曲學以進業’。
這也正常。
公羊學派講究的是‘人臣無將,將而誅’。
身為臣子、人子、弟子,不可以有絲毫的謀逆、欺師滅祖的念頭。
哪怕只是起這個念頭,在心里想也不行。
董越的行為,在他看來,起初確實有些符合‘人子無將’的標準了。
他甚至打算號召門徒們‘鳴鼓而擊之’。
但現在…
他卻已經沒有這個念頭了。
在新豐的所見所聞,讓他瞠目結舌,又震撼萬分。
既感覺歡喜鼓舞,但卻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味道。
他見到了新豐的種種器械,有能日耕數十畝地的犁具,也有能一日汲水千桶的水車,甚至他還見到了新豐的官吏和百姓,將人畜糞便尿液,收集起來,裝入一個個罐子里,藏到地窖密封,也見到有人從地窖之中取出那些散發著異味的罐子,將它們播撒到田地之中。
據說,如此就可以令地力不失。
這些都是先王、先師所沒有的手段,但卻出現在新豐。
不僅如此,新豐上上下下,都透著詭異。
官府明文禁止和處罰任何溺嬰行為,甚至不憚用嚴刑酷法恐嚇。
更規定了百姓每月可以購糧的上限。
這些新豐制度,你要說它不好吧?
卻又暗合公羊學派長久以來的呼吁與主張‘改制維新,更化制法’。
與董師在世時的追求是符合的。
新王新氣象,新代新制度。
可是…
董師說的是托古改制。
新豐這里,卻是打著先王的旗號,在玩自己的。
那些器械、制度、律令,那一條是三代就有的?那一個是先王所見過的?
帶著這些疑慮,褚大問道:“老朽在來前,曾在新豐枌榆社鄉亭,有所見聞…”
“敢問侍中,那些器械與制度、律法,是侍中所為?”
“然…”張越微微恭身道:“不敢瞞先生,此皆晚輩所令…”
“晚輩曾在天子面前立下了軍令狀,以三年之功,令新豐初治,令民皆有五十畝之地,兩畝之宅,種兩桑、半畝葵,五十本蔥、家養二母彘、十雞!”張越昂著頭,略帶驕傲的道:“欲踐此大業,不得不行非常之法!”
“況,為漢制法,士大夫之責,人臣之本也!”張越振振有詞,一副真理在我手中的模樣。
褚大聽著,感覺好像似乎是這么個道理?
但又感覺好像那里不對勁?
沒辦法,他人老了,思維與反應能力,遠不及當初。
還是一個端坐在他旁邊的儒生,悄悄的提醒:“老師,為漢制法,當以仁為本,以義為綱…”
褚大聞言,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對張越道:“可是,老朽所見,新豐律令制度,無一字言仁義…”
是的,公羊學派對于漢律漢法最大的不滿也在于此。
所有條款,都是從秦律繼承過來的。
雖然搞了春秋決獄,原心定罪。
但是…
沒有一條律法說,行仁義者賞、壞仁義者罰。
相反,律法只告訴人民,你做這個事情會受到什么懲罰?
完完全全的就是法家的制度,黃老學派的思維。
而新豐這里也差不多。
反正,他沒有見到什么‘導之以禮、風之以樂、行之以義’的規定。
倒是對于百姓違法,規定的很清楚。
動輒就是連坐,開口就是‘牽牛扒屋’‘全家流放’。
張越自然早有準備,他微微一笑道:“先生,行仁義,未必要宣之于口,行仁義當付諸實際!”
他負著手,道:“當今天下士大夫,人人皆以仁義宣之于口,卻不肯行之于道,以為口諾仁義,則天下治也!”
“何其繆也!”
“此非所謂臨淵羨魚?既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
“所謂仁義者,難道不是令民安居樂業,使百姓富足安康,無受饑寒?”
“呃…”褚大本來就不是很善于辯論,加之年紀大了,一下子就有些跟不上張越的思路,更別提現在張越拿著的是董仲舒的理論在說事。
當年董仲舒就是這么勸當今改元易朔的。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況且,張越說的也沒錯。
天下士大夫,特別是儒家各派,包括公羊學派在內的很多人。
都是嘴上講仁義,背地里男盜女娼。
故而,久假而不歸的詛咒,蔓延在上上下下的人身上。
當然,張越也知道,要搞定褚大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必須出殺手锏!
他微微作揖,搶在褚大身邊的弟子再次提醒他之前,拜道:“先生,晚輩聞公羊春秋曰:莊公十八年夏,追戎狄于濟西,春秋大之,大其為中國追戎狄!”
“故晚輩以為,大戎未至預御之,圣人之教,夫子之道,春秋之義也!”
“既可用之于中國預夷狄,也可以用之于治政理國,大災未至預先御之,大患將起預先御之,皆如此而已!”
“新豐士民,有不舉其子之陋俗,關中減產,生民有饑寒之苦!”
“晚輩便以嚴法,示民以水火之害,民知水火為害,則無溺亡、火傷之事!”
褚大聽著,卻是感覺有些腦子不夠用了。
但是…
對方說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尤其是特別投他的胃口。
大戎未至預先御之,這是公羊學派激進派的核心主張,地位和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一樣。
這個理論的意思是什么呢?
因為春秋主張抵制不義之戰,但漢室為了消滅和擊敗匈奴,卻必須得到西域。
怎么辦?
吾丘壽王就從春秋里翻出了這條記載來,告訴天下人——漢家經略西域,并未是不義之戰。
而是大義!
什么大義?
為中國預防戰爭!
就像魯莊公當年,帶著魯國大兵,一路北上,追著戎狄打到了濟西一樣。
雖然春秋并沒有記載,當時戎狄有侵略魯國甚至任何一個諸夏王侯的領土的記載。
但是呢,莊公當年是發現了戎狄有要入侵中國的打算,于是毅然決然,發起了自衛反擊戰。
痛打了妄圖侵略諸夏,傷害諸夏的戎狄。
這是王者的行為,更是大義。
所以夫子大之,春秋大之。
所以呢,漢軍無論是遠征大宛也好,經略西域也罷,一下子就找到了大義理論。
漢室歷次對西域的征發,也都是打著這個旗號在打的。
俺們真的不是侵略!
只是自衛反擊而已。
至于你說,明明別人沒有侵略漢室,哪來的自衛反擊?
那大宛國國王無禮,殺害漢使,那樓蘭、姑師王劫掠漢商、截斷絲路。
這就是有意要與大漢為敵,與諸夏為敵。
他們現在是沒有主動攻擊大漢疆土,但日后一定會!
所以為了子孫后代打算,我們先下手為強,自衛反擊。
現在張越將這個理論改了改,用在了新豐的改制上,倒也能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