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回撥十個時辰,延和元年秋八月甲午(初四)。
建章宮玉堂殿中,守少府卿公孫遺亦步亦趨的在上官桀的引領下,步入殿中,看著臥躺在塌上閉目養神接受御醫按摩的天子,深深一拜:“臣守少府卿公孫遺恭問陛下安…”
“朕躬安…”天子聞言,施施然起身,端坐在御榻上,對公孫遺揮手道:“卿請坐!”
對于九卿,他向來很尊重。
尤其是大司農與少府卿,因為這兩個九卿管著他的錢袋子。
“臣躬謝陛下!”公孫遺再拜,然后被一個侍從引領坐到殿中一側的席位上。
“今關中各地減產,少府有什么對策?”天子輕聲問著。
在昨日他已經咨詢過大司農的桑弘羊了,桑弘羊告訴他,在冬十月黃河開始封凍前,均輸署哪怕全員不休,也最多將一百萬石粟米與一百萬石麥豆運到關中官倉。
而漢室另一個與關中連通的糧倉蜀郡的成都平原,今年雖然豐收,但由于還需要支撐鍵為郡、夜郎與滇國一線的漢郡。
故而最多只能在年內運八十萬石糧食入關。
不是蜀郡沒有糧食,而是從蜀郡運糧入關,耗費太高!
由是,兩兩相加,只得兩百八十萬石各種糧食。
別說填補窟窿了,勉強只能維系宮中開度與水衡都尉、太常卿、北軍的耗費。
除非,減少軍糧,同時從隴右、北地、太原調糧。
但是,若從北方調糧,那么居延的軍隊就不得不后撤,甚至不得不撤出輪臺。
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只能將主意,打到少府卿頭上了。
公孫遺聽著,卻是戰戰兢兢。
在來之前,他已經問過了少府卿六丞和各有司。
結果讓他觸目驚心。
龐大的少府卿,非但拿不出糧食來。
還一個勁的在需求糧食。
考工室、東西織室、東園署還有負責宮給的御府、湯官各署,紛紛哭窮。
一個個言之鑿鑿。
反正,就是要糧沒有,要命一條。
“臣死罪!”公孫遺俯首拜道:“無有能佐陛下者,望陛下加罪!”
“少府卿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天子悠悠嘆著,這幾日,糧食問題讓他有些精力憔悴,原本好不容易通過養生養好的身體,又有些要撐不住了,心情更是無比煩躁。
公孫遺聽著,頭都不敢抬了,緊緊的趴在地上,道:“臣死罪!”
“死罪!死罪…”天子起身,提著綬帶,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敷衍朕…”
“朕要爾等九卿有何用?!”
和士大夫們只管向皇帝伸手一樣,漢室君王們,素來也只管向大臣伸手。
反正,給不出就是你們的錯,你們的罪。
皇帝我是已經盡力了。
公孫遺嚇得屁滾尿流,身子都有些發抖:“臣無能…”
“卿恐怕不是無能,而是有能力,卻不敢做事吧!”天子冷笑著。
公孫遺更加惶恐了,連忙拜道:“是臣有罪!”
天子搖搖頭,道:“朕也不為難少府,這樣,從現在開始,少府卿每個月給朕擠出十萬石糧食來…”
“這…”公孫遺躊躇片刻,只能拜道:“臣奉詔!”
但心里面卻是愁的頭發都要掉了。
關中減產同樣讓少府深受打擊與損失。
很多少府控制的莊園,也同樣遭遇了歉收。
更嚴重的是,由于元鼎中水衡都尉的獨立,使得少府卿失去了對上林苑的控制權。
沒有了上林苑的產出,少府的支度就變得捉襟見肘。
“此外…”天子踱著腳步,吩咐道:“傳朕的命令給水衡都尉衙門:自明日起,全面開放上林苑,除皇宮別館與禁苑外,其余諸禁一律解除,令有司招募百姓,入苑中捕獵野獸,人稅十錢!”
“命令少府昆明池令,組織水兵,于昆明池捕魚,與販市井!”
“布告關中各縣:凡民訾算五千及五千以下者,許其入上林苑,假以官田,它如元封故事!”
“臣謹受命!”公孫遺立刻頓首拜道:“陛下圣恩,必能感動關中士民…”
天子卻是嘆了口氣,道:“此不過杯水車薪,聊勝于無而已!”
對于劉氏來說,上林苑是一個好地方。
這個皇室林苑不僅僅是皇室的游樂園,士大夫貴族的游獵場。
更是劉家的一個保險庫。
上林苑周回三百里,其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三十五觀,各種珍奇異獸、皇室產業與莊園林立其中。
已故的大文豪司馬相如就曾經贊道:終始灞浐、出入涇渭。灃鎬澇潏,紆馀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
將這個宏偉的皇室林苑的壯麗描述的栩栩如生。
但對于漢家王朝來說,這個龐大的林苑,存在的目的,除了給自己享樂外,就是作為備災備荒的基地。
這也是先秦時代,諸夏民族王室的遺風。
所謂:國有郊牧,畺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災也。
漢興百年,上林苑在無數次自然災害和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元封六年,關東大災,于是開放上林苑,假田于民。
太始元年,關中流民興起,于是詔下水衡都尉,令天下訾算五千以下者,遷于上林苑牧鹿,日收五錢,不到三年,這些本來窮的叮當響的破產百姓與農民,就重新恢復了經濟能力,紛紛回鄉購地置業。
而這個政策,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迄今,上林苑中鹿群依舊龐大。
水衡都尉每年靠著鹿租收入千萬。
對于漢室來說,遇到自然災害,就開放上林苑和昆明池,許民取用其中的自然資源,甚至準許民眾假田上林苑,這是條件反射一樣的本能。
現在關中全面減產,特別是岐山原一帶,畝產不過一石。
天子知道,哪怕開放上林苑的所有地區,殺光里面的所有野獸,捕光昆明池的所有魚類。
也只是杯水車薪,根本不足以紓解災情。
充其量,也不過是能暫時穩住民心而已。
一旦災情爆發,百姓斷糧,百萬規模的饑民,連草根樹皮都能啃光!
“或許,朕該詔張子重回京問一問…”天子在心里想著:“或許他能有奇謀妙策…”
這樣想著,他就眼前一亮。
對啊,那張子重可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
留候當年佐高帝,休說現在這樣的局面,哪怕是再艱難的事情也能想到辦法!
于是,天子轉頭對一直站在旁邊的上官桀吩咐道:“給朕制書,去傳召張子重回京顧問…”
“諾!”上官桀恭身一拜,就要領命而去。
卻有一個尚書郎,捧著一份書簡,疾步入宮,拜道:“陛下,長孫殿下、侍中領新豐事張子重急奏…”
天子聞言,臉上露出喜色,立刻道:“快快呈上來!”
心里面更是歡喜不已,心說:“果真是神君之指引者,朕有所想,其自來也!果非天命乎?”
上官桀卻是傻了,呆呆的問道:“陛下,臣是否還需要傳召張侍中?”
“且待朕先看完奏疏…”天子卻是不急了,捧著書簡說道。
在他看來,這個張子重既然在這個時候上書,一定是有辦法了。
既然如此,為何要去新豐召回呢?
他可是很清楚,若是被人知曉,那張子重找到了辦法,解決了問題。
旁的不說,這朝堂上下三公九卿,誰人不是臉上火辣辣?
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暗中嫉恨,甚至是敵視了。
所以,先看看奏疏上說的是什么,再做決定也不遲。
這樣想著,天子就翻開了奏疏,然后,整個臉立刻就喜笑顏開,心情一下子就愉悅了起來。
“果然不愧是朕的小留候,神君所指引之人!”天子在心里面欣喜萬分。
然后扭頭對上官桀招了招手,道:“朕有個事情,讓卿去做…”
上官桀聞言,立刻上前,恭身道:“陛下請吩咐!”
天子笑著招了招手:“附耳過來!”
就在上官桀耳畔耳語幾句,上官桀聽得目瞪口呆,還能有這種操作?
“此事出朕口,入卿耳,不可令第三人知,若敢泄此秘…”天子卻是盯著上官桀,道:“族!”
上官桀聽著,戰戰兢兢,只能硬著頭皮拜道:“臣謹奉詔!”
沒辦法!
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只是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
上官桀在心里面給自己打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天子卻是跟個小孩子得到了心儀的玩具一樣,興奮的樂不可支,對公孫遺招了招手,道:“卿近前來…”
公孫遺不明所以,湊上前去,拜道:“陛下有何圣命?”
“朕命卿持節,去北軍大營,召見北軍護軍使任安…”天子笑著道:“卿將朕的命令告知任安:以朕之命,即刻發動北軍六校尉,枕戈待旦,聽候召喚!”
“然后再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傳朕旨意給蜀郡太守張寬、漢中太守歐陽訓,命令蜀郡郡兵與漢中郡兵立刻動員,望臨邛一帶機動,下詔給鍵為郡、武都郡、夜郎、僰、莋諸國,發其兵至牂牁江,候朕旨意!”
公孫遺聽著卻是震驚不已,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恭身拜道:“臣謹受命!”
心里面卻是疑竇重重。
在如今,西南夷諸國,都早已經臣服于漢室王師的刀劍之下(他們一度很跳,但后來在元鼎五年的時候,被王師親切的感化了一番,從此就變得很乖巧了),尤其是僰國、夜郎國和滇國,現在爭相以給漢朝爸爸做事為榮。
若天子令下,這些小國恐怕會爭相恐后的出兵,以邀漢寵,獲得一次入朝長安,朝覲受封的機會。
但,漢室卻早已經把重心移向了西域,基本放棄了對西南夷的開發。
只在西南方向,留下了鍵為郡、武都郡作為支點。
畢竟,西南群山,山高路遠,國家開發費錢費力,還沒有什么好處。
哪像西域,既能屯田,也能做買賣,還能打匈奴,一舉三得。
如今,漢天子重新召喚西南諸國大小君長,這些家伙怕是能歡喜的瘋掉。
唯一的問題是,召喚這些家伙,漢家怕是要大出血了。
畢竟,作為宗主國,召喚小弟干活,也不能不給酬勞。
當今這位更是出了名的大方慷慨。
恐怕少府的內庫,恐怕要支出一大筆賞賜了。
天子卻是根本不管這些,他現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一直想要向天下人證明自己,證明他的文治武功與感召已經遠邁父祖,功比三代。
只是…
幾十年了,一直未來如愿。
哪怕封禪泰山,巡幸天下,受到無數人歡呼與擁戴。
但他心里面明白,那只是用錢買來的歡呼與擁戴,不是發自內心的。
但這次的事情,若是成功…
那他就是那畫衣服而民不犯的圣王了!
想著圣王的形象與功績,他便已經激動的無法自抑了!
好大喜功是他的缺點。
但也是他的優點。
就像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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