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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郁夷

  郁夷縣,位于岐山原之中。

  詩云:四牡騑騑,周道倭遲。

  在數百年前,宗周定都于鎬京之時,郁夷縣就位于天下諸侯王朝覲鎬京的周道之上。

  那時的郁夷縣,是諸夏的中心。

  百姓生活富足,人民安居樂業。

  然而,如今的郁夷縣,卻是漢家最有名的貧困地區。

  整個舊宗周的王室領土岐山原,亦淪落為天下的邊角地。

  只有亙古就從郁夷縣境內流過的汧水依舊不變的奔流向東。

  此時,正是正午,陽光無情的炙烤著郁夷縣的大地,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下雨了。

  汧水的水位,下降了一大半。

  郁夷縣縣令王沂的心情,就如這汧水的水位一般,跌落到谷底。

  “縣尊,為今之計,獨廣令人民以鑿水井,于汧水大架桔槔,方可有救!”一個四十來歲,身穿粗布麻衣的官吏,焦急的說道:“若再不行動,卑職擔心,今年郁夷恐怕要顆粒無收!”

  “趙兄,我如何不知道應該如此啊!”王沂嘆息著道:“只是,驅使百姓廣鑿水井,又架桔槔,這是犯忌諱的事情啊…”

  “若為長安所知,恐怕這郁夷百姓是得救了,但你我卻得人頭落地!”

  “難道就要眼睜睜的看著全縣一萬余百姓,陷于水深火熱之中,來年淪為他人奴婢?”那官吏急了起來:“請縣尊趕快下令,組織百姓鑿井搭設桔槔自救吧!”

  “唉…”王沂搖頭嘆息:“此事,非吾之令可行也!”

  “趙兄又不是不知道,郁夷縣乃家上食邑之所,若無家令之命,我哪來的權力行此大事?”王沂沉痛的道:“而若你我二人,私自行事,若被博望苑的李公知曉,一個機變械飾的罪名砸下來,你我二人,少不得要去東市走一遭!”

  自太初以來,郁夷縣就劃入了太子的食邑之中。

  太子既授命與太子家令、太子太傅和太子諸舍人,共同管理和協調食邑諸縣。

  而這些人,這些太子身邊的近臣,不是谷梁一系的謙謙君子,便是思孟、左傳、魯儒等系的鴻儒名士。

  尤其是出身于郁夷本地的學者李循,更是一柄懸在王沂頭頂的利劍。

  王沂敢打賭,只要他敢聽了眼前這個官吏的建議。

  組織百姓鑿井取水,架設桔槔,進行自救。

  那么,第二天博望苑里來的使者就會將他與所有參與此事的官吏全部收押。

  理由很簡單——你們這些胥吏小人,居然膽敢用奇技淫巧之事,做機變械飾,妄圖用巧詐之法,禍亂民心?當真是該死!

  所有鑿的井都會被填平,所有架設的桔槔也全部會被燒毀。

  而他這個縣令與所有參與此事的官吏,輕則仕途無望,重則家破人亡。

  這是有先例的。

  四年前,郁夷對面的雍縣縣令,在干旱季節,組織百姓自救,連桔槔都沒有架,只是鑿井而已。

  就被逮捕下獄,所鑿的水井,統統填平。

  太子被君子們包圍,只能聽到君子們的贊譽和吹捧,根本就看不到雍縣百姓的哭號與痛苦。

  而君子們,則要的是百姓的破產。

  然后,就是一場盛宴。

  王沂就很清楚,這兩個月的大旱,讓郁夷縣內的豪強,都是蠢蠢欲動,特別是那李氏,已經囤積了大量糧食,就等著今年大旱,顆粒無收,然后吞并小民的土地,將他們變成奴婢。

  而李氏有一個兄弟李循,就是儒家博望苑中太子賓客,師從名士瑕丘江公,深得太子信任,以為左右臂膀。

  他王沂,區區一個八百石的縣令,那里有能力和膽子,敢去壞李家的好事?

  “那怎么辦?”布衣官吏深深的絕望起來。

  郁夷本就多山地,民眾普遍沒有多少積蓄。

  一旦今歲絕收,明年,起碼有大半百姓要陷入饑荒,開始逃難。

  不知道多少要餓死,多少婦孺將成為他人的奴婢。

  更可怕的是,一旦如此,郁夷縣明年的戶口,就將減少一大半。

  沒有編戶齊民的百姓,官府的威權就要清零。

  從此郁夷,只知有豪強李氏,而不知有官府。

  “本官也沒有辦法啊…”王沂嘆道:“非是我惜身,若以此賤軀,能換百姓一歲安寧,本官性命何足道哉?奈何豪族勢大,而郁夷又不歸三輔治理,縱然上告,右扶風也不敢處置,只能轉交東宮,而東宮向來為谷梁名士操控,最終回復的只能是斥責!”

  王沂早在一個月前就緊急報告了右扶風和東宮,哭訴了郁夷縣的災情。

  然而,過了半個月,東宮才批復了公文,說:天旱,乃官吏不修德,上蒼示警也。郁夷縣上下當勤修德行,誠心沐浴禱告,天必雨!

  這算什么批復?

  分明就是在說:天旱不雨,與本官有一毛錢干系嗎?別再來煩我了!

  作為法家官吏,王沂也很絕望。

  碰上這樣的上官,他只能認命。

  郁夷的百姓也只能認命!

  布衣官吏聽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縣尊!下官欲去長安上告,去博望苑哀求,若東宮不允,我就去大司農,去執金吾,去少府卿衙門上告,再不行,下官就去未央宮北闕,敲登聞鼓!”

  “這樣做,值得嗎?”王沂看著對方,問道:“趙兄如此做,是有可能救下這郁夷上萬生民,然而,趙兄卻將獲罪于東宮上下,從此不得進用!”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況,郁夷百姓亦我父老。過乃卑鄙之軀,若能用過之微渺之軀以換郁夷上下安寧,此身何惜?”布衣官吏長身拜道:“我聞屈子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既食漢祿,何忍百姓陷于水火?”

  “唉!”王沂長嘆:“我不如君,趙君高義,沂慚愧!”

  就在這時,遠方忽有一騎而來。

  “誰是郁夷護粟都尉趙過?”騎在馬上的使者,持著一卷公文問道。

  布衣官吏聞言,走上前去,拜道:“下官就是!”

  “奉治粟都尉桑公之命,君遷任新豐!”那騎士翻身下馬,走到趙過面前,將公文交給他:“這是趙君的遷任文書,還請趙君皆令后即刻前往長安城北闕公車署待命,侍中領新豐令張公將親見爾!”

  趙過接著公文,滿臉癡呆。

  良久,他淚流滿面的望著王沂,哭道:“蒼天有眼,郁夷百姓得救了!”

  他雖然從未聽聞過朝廷有一個侍中領新豐令的張姓貴人。

  然而,既是侍中,那必是天子近臣。

  自己直入長安,哭訴于前,感動這位貴人,貴人上書天子,天子詔命一下,郁夷百姓可以得救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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