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越身穿著博士衣冠,腰間系著當今天子御賜的寶劍,手里提著綬帶,在二三十名太學生的簇擁下,氣勢洶洶的走入殿中,來到劉據面前,恭身下拜:“臣奉命太學博士、太學祭酒、領左大夫事董越,率太學諸生敬拜家上!”
他的眼睛,則像猛虎一般的掃視著全場!
在看到江升時,嘴角溢出了一絲譏笑。
劉據看著這個架勢,也有些懵了,連忙走下殿中,扶起董越,說道:“董子今日怎么有空來博望苑拜見孤?”
心里面則是有些忐忑不安,頭疼無比。
顯然易見的一個事實是——在過去數十年中,每次公羊學派的博士與谷梁學派的名宿相遇,其激烈程度都堪比火星撞地球。
尤其是當年狄山案后,公羊與谷梁的立場分野和矛盾就激化到了一個不可調和的地步。
公羊學派主張的大復仇,對四夷的激進態度,與法家組成的聯盟關系,都與谷梁學派格格不入。
董仲舒生前,曾三與江升辯論,每一次都大獲全勝。
這就更加刺激了谷梁學派。
也就是董仲舒去世后這幾年,公羊學派失去了精神領袖,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今天,董越帶著太學生們,氣勢洶洶的登門,想都不用想,他們是來干嘛的…
劉據的性格,讓他根本無法處置這事情。
只能是想辦法去禰和、緩和兩者的沖突。
董越笑著起身,然后笑瞇瞇的看向江升,拜道:“董越見過江公,一別多年,別來無恙…”
江升的眼睛,猛然一瞪,每次見到董越,他都能想起那些被董仲舒鎮壓和吊打的歲月。
作為谷梁名宿,江升的人生是悲劇的。
他一直活在董仲舒的陰影下。
董仲舒的學問比他高,名聲比他大,就連弟子也比他強太多太多。
先有吾丘壽王,后有褚大等人。
皆才學兼備,名動天下的鴻儒。
尤其是吾丘壽王,迄今都為天下人懷念。
他苦苦煎熬了三十年,終于熬死了董仲舒和他門下的精英。
董越又冒了出來。
這個董仲舒生前并不起眼的兒子,自任太學博士以來,就將太學上下擰成了一條繩子。
怕是要不了十年,又是一個董江都!
反觀他門下…
一個能打的也沒有。
要不是還有著太子信任,能借助儲君的財權,擴張和招收門徒。
谷梁學派勢必會被公羊學派狠狠的鎮壓!
“董博士不在太學納福,來博望苑有何貴干?”江升拄著拐杖,輕笑著道:“難道…”
他看著左側的張越和皇長孫,心里面跟針扎了一樣難受。
“臣最近得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之助,略做些了春秋大義,特地來獻給家上,請家上一觀…”董越淺笑吟吟,拜道。
立刻就有幾個太學生捧著幾卷竹簡,敬獻劉據面前。
董越笑著介紹著:“此乃臣與太學諸子初步整理和匯編而出的三條大義,分別是:尊王第一,大復仇第二,攘夷第三,請家上與谷梁諸子品鑒一二…”
話語之中得意不已,太學生們更是紛紛挺直了腰桿,驕傲無比!
公羊學派短于經義的短板,在那日之后,就一去不復還了。
得張越所留的二十八義后,公羊學者們甚至欣喜若狂的發現,若將那二十八義擴充和充實之后,公羊學派說不定從此就‘長于經義’了。
劉據讓人收下那三卷竹簡,然后說道:“董博士之獻,孤一定仔細閱讀…”
“來人,為博士及諸太學生賜座…”劉據在心里嘆著氣,無奈的吩咐下去。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難以善了了。
董越和太學生們氣勢洶洶的帶著經義而來,谷梁諸生必有所回應!
他回頭看了看在自己兒子身邊的那個侍中,搖了搖頭,哀嘆道:“這就是一個現成的矛盾所在…”
他已經預見到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就將發生了。
但他有什么辦法來阻止嗎?并沒有!
只能是聽之任之,希望不要搞的太大!
“臣謝家上賜…”董越帶著太學生們再拜,然后就大搖大擺的起身,在殿中下人的引領下,坐到了張越身旁的位置。
二三十個太學生與董越這個太學博士,嘩啦啦的一下子就將張越這邊的位置坐滿了。
這簡直就是公開宣告:我們就是來給張侍中撐場子的!
泥塑的神像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博望苑的學者們?
江升立刻就是火冒三丈,對著董越問道:“董博士率太學諸生來此,難道要為這個胡言亂語,污蔑左傳君子們的小人撐腰?”
現在,在江升眼中,毫無疑問,這個張子重就是公羊學派的人。
而長孫與他接近,就是公羊學派要挖墻腳!
只要想著自己帶著學生門徒們,辛辛苦苦二十幾年,好不容易在東宮立足,讓儲君傾向自己等人的經義和立場。
公羊學派揮揮鋤頭,就撬走了長孫。現在,還來博望苑耀武揚威!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公有何憑據,說我污蔑左傳?又有何證據證明吾乃小人?”張越聞言立刻起身,針鋒相對:“晚輩以為江公長者,當謹言慎行,否則,恐怕徒為天下恥笑!”
“那你又有何證據證明吾輩所治左傳編造伍子胥鞭尸?”下面的王宣馬上就跳起來,他很清楚,現在,公羊學派的人來了,若不能正面回擊這個來自南陵的小人的言論,那么很快全天下都將知道——左傳學派編造歷史,扭曲事實,指鹿為馬。
那左傳一系就要成為過街老鼠了。
不會再有年輕人來學習左傳,天下的左傳也都將被束之高樓!
而董越和太學生們聽了,都是心花怒放。
左傳一系,公羊學派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
因為這個學派,任何事情都要跟公羊學派反著來。
公羊說東,左傳必西,公羊言戰,左傳必和。
公羊學派主張大義,左傳就說大義滅親。
簡直就跟個胡攪蠻纏的小丫頭一樣。
現在,張子重居然公開指責左傳編造歷史?而且還是伍子胥一事?
董越的臉都笑成一朵花了。
“看來張侍中果然是我公羊學派的支持者啊…”董越撫摸著髯須,得意洋洋。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這個天子的寵臣,被其他學派撬走,特別是被那幾個黃老名宿牽走。
那就虧死了!
如今看來,這個年輕人還是很喜歡公羊學的嘛。
不然,他何必在伍子胥問題上與左傳、谷梁唱對臺戲?
嗯嗯,看樣子可以找個時間,開門見山的與他談談代父收徒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