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等人此刻的臉,漲到都快滴血了。
自從進了博望苑以來,哪個敢這樣當面指斥他們?
至于博望苑之內,更是一派和氣。
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相互吹捧,在太子面前營造出一副其樂融融,互相謙讓的君子形象。
若有可能,王宣肯定不會當這個出頭鳥的。
他會選擇在旁邊旁觀谷梁諸生與那個所謂的張侍中之間的沖突。
最多當個搖旗吶喊的小卒子。
但哪成想,這個張侍中居然直接將炮口對準了自己等左傳學者。
你是以為吾等好欺負?還是覺得左傳是軟柿子?
嗯?!
如今,這個張侍中又在長孫面前,說什么左傳是公知?
公知是什么?王宣不懂。
但從對方的言語上來聽,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東西。
王宣何曾受過這種氣?
哪怕當年在河東郡被公羊學派打壓,也未遇到這樣的情況。
“豎子污蔑!”王宣咬著牙齒,起身看著那個可恨的張侍中,握著拳頭,問道:“敢問張侍中,侍中若是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證明左傳編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該當如何?”
王宣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面也有些發虛。
因為…
左傳是古文經學的派系。
什么叫古文經學?
其實就是在漢家建立以后,才開始出現的學派。
在之前歷史上,從未有聞的。為了凸顯己身,所以就自號古文經學,托古說今。
譬如說,數年前,賦閑在家的臨淮太守孔安國與魯王報告朝廷:臣等于曲阜孔子故宅壁孔之中得尚書殘篇凡二十六篇。
只不過呢,因為這些文字啊,是類似蝌蚪一般的古文,常人難以解讀,唯有孔安國這樣的孔子嫡系方能解出。
孔安國以今文解釋,這就是儒家歷史上最有名的一個大騙局——古文尚書!
其實只要稍微懂點歷史常識的穿越者都可以輕易而舉的揭穿這個騙局,不需要考證,只需要知道一個事實——諸夏文字,自古以來就是象形文字。
遠古先王造字,就是以物像字,什么字母文字,楔形文字,從來沒有在中國出現過。
就這一個證據,就可以徹底推翻整個騙局。
而幾乎所有的古文經學派系,都存在著自我編造、中譯中、山寨等情況。
尤其是左傳學派。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王宣的心里面也有些發憷。
但看著眼中的那個年輕侍中,王宣就給自己打氣:“區區黃口小兒,哪里讀過許多書?能知道我派漏洞!”
張越聽著王宣的話,哈哈大笑,反問道:“若本官可以證實,那左傳諸子日后如何?”
張越的胸有成竹,讓王宣內心又開始敲鼓了。
這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
他沒有理會張越的話,反而是面向劉據與其他諸子,拜道:“家上!張侍中胡言亂語,請家上明察!”
但這番做派,立刻就讓谷梁諸子嗅出了點什么味道。
看著王宣等人的眼神都變了。
“難道,左傳真的編造了伍子胥鞭尸的彌天大謊?”就連江升也在暗自思考著。
作為谷梁學巨頭,講老實話,江升是沒有仔細讀過左傳的,更沒有去研究左傳。
只是因為公羊學派打擊左傳一系,敵人的敵人就朋友,江升才拉了一把左傳。
但谷梁學派從來沒有將左傳一系視為什么平等的盟友。
在谷梁的定位中,左傳與思孟都是小弟。
留著他們,只是為了在將來咬公羊的時候,多幾個搖旗吶喊的。
但現在…
倘若左傳學派鬧出了這樣的丑聞…
那谷梁學派,恐怕也少不得被人笑話。
自己等人的君子形象,怕是也要失分。
本著同舟共濟和團結的精神,江升咳嗦了兩聲,在兩個孫子的攙扶下,微微起身,對劉據拜道:“家上!老臣以為,不妨先聽聽張侍中所言…”
“至于左傳諸生嘛…老臣還是信得過的…”
江升笑瞇瞇的道:“畢竟,左丘明先生乃孔子所稱贊的君子…”
卻是閉口不談,張越所言的事情。
意思也很明顯,不服?那就滾蛋!
張越扭過頭去,看著這個巍顫顫的老者。
心里面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儒家這個學派,其實在現在還是一個比較健康和充滿活力的組織。
特別是在公羊學派的主持下,與法家結成的聯盟,幾乎補全了儒生們缺乏實際動手能力的缺點。
儒皮法骨的事業也是進行的蒸蒸日上。
太學的學生們,表面上讀的是五經,但私底下看商君書和韓非子的也不少。
可惜啊,劣幣驅逐良幣。
等元成之時,谷梁學派坐大,親親相隱,鄉賢治國。
在元帝之時廢黜了陵邑制度,成帝時門閥政治出現萌芽,王氏外戚寸功未立,一門五候。
又借王莽之手完成了對舊漢制度的全部推翻和反攻倒算,終于將東漢變成了一個偽裝成國家的門閥。
至于法家…
等到公羊學派衰微之時,自身都難保了。
誰還能管得了法家的死活?
于是眾正盈朝,上下君子…
“與其讓你們來做門閥…”張越在心里說道:“倒不如我來當這個門閥…”
“做最大的門閥…然后終結掉一切…”
也只有如此,才能集中人力物力,排除萬難,將國家重新導入正軌!
劉據看著自己的老師,已經白發蒼蒼,微微顫顫的恩師。
他連忙起身,正要說話。
卻聽到殿外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臣奉命太學春秋博士、祭酒領左大夫事董越求見家上!”
劉據聞言,眼皮子一跳,心道:“董子怎么來了?”
作為公羊學派巨頭的董越身上,可是有著N多光環的。
董仲舒的嫡子,公羊學派當代精神領袖,大漢太學博士,還有…天下最有名的鷹派。
劉據雖然不太喜歡公羊學派的剛烈主張和將夷狄看成兩條腿走路的禽獸的想法。
但對董越還是很尊重的。
連忙說道:“快快有請…”
殿中諸生,卻都是傻了眼了。
董越來了?
江升的牙齒咬的咯咯咯的響。
在他看來,這董越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來就一定是來給這個張子重撐場子的。
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
于是,看向張越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凌厲了起來。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被董仲舒鎮壓和吊打的那些歲月。
“豎子爾敢!”江升枯老的雙手,摸著拐杖,恨不得提起來抽死張越。
在他眼里,張越與公羊學派大約是在唱雙簧,意圖就是要將儲君從自己手里搶走!
而這…
是萬萬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