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田悠的商業敏感是無人可比的,關于日本制造爆雷的消息傳到英國后,拉爾曼再也不提與日本人合作的事情了,轉而同意了魯伊斯等人的意見,接受中國核電公司作為辛克角核電站的總承包商。當然,這樣大的一個工程,僅憑中國核電公司一家是拿不下來的,工程中的許多子項目需要分包給其他企業完成,其中既包括中國的裝備制造商,也包括美國、法國、德國等國家的制造商。
在確定自己與辛克角核電站無緣之后,內田悠便帶領三立制鋼所的團隊離開了。三立制鋼所的這一趟英國之行,倒也不是毫無收獲,考慮到三立所擁有的技術積累,英方向中國核電公司提出,希望把工程中約10左右的業務分包給三立制鋼所完成,以便取其所長,補中方所短。
臨行前,內田悠獨自一人來到中方團隊下榻的賓館,指名道姓要求會見馮嘯辰。
“什么?內田悠要見我?”
聽到馮林濤向自己報信,馮嘯辰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你見他嗎?”馮林濤問。說實在的,對于內田悠要求會見馮嘯辰一事,馮林濤心里的驚訝遠甚于馮嘯辰。以他那理工直男的情商,他實在無法理解一個失敗者為什么要見自己的競爭對手,照馮嘯辰的說法,他與內田悠斗了近30年,難道雙方不應當是有深仇大恨的嗎?
馮嘯辰想了想,點點頭,說:“既然人家親自上門來了,我肯定是要見他的。我大致能夠猜出他想跟我說什么。日本人的性格也是挺有意思的,斗爭的時候不講一點情面,恨不得把對手把死里整,失敗之后卻能馬上調整心態,當戰俘都能成為全世界最守紀律的戰俘,難怪歐洲人要說日本人是經濟動物呢。”
聽說馮嘯辰答應會見內田悠,馮林濤馬上叫來自己的助手,讓他在賓館租了一個小會議室,安排馮嘯辰與內田悠在那里會談。馮嘯辰的日語功底不錯,與內田悠見面是不需要請翻譯的。鑒于內田悠是只身前來,馮嘯辰也拒絕了馮林濤給他安排助手的建議,同樣是一個人去與內田悠見面。他倒也不用擔心內田悠失敗之后惱羞成怒,對他進行什么報復,內田悠已經是過60歲的人了,真要單挑,馮嘯辰肯定不會輸給他。
“內田先生,好久不見了。”
看到內田悠走進會議室,先一步到達的馮嘯辰站起身來,主動上前,向內田悠伸出手去。內田悠見狀,也緊走兩步,伸出手來,與馮嘯辰握過,隨后又向他深鞠了一躬,回了幾句問候語,把一套日式禮節做得不折不扣。
客套過后,雙方分別落座。馮嘯辰不知道內田悠見自己的目的,所以也不搶著說話,只是微微笑著,等內田悠開口。
“首先,請允許我向貴方表示祝賀,祝賀你們獲得了辛克角核電站的總承包權。”內田悠很套路地開口了。
馮嘯辰說:“謝謝內田先生的祝賀。據我了解,英方對于三立制鋼所的技術也是非常欣賞的,在與中國核電公司簽約時,特別要求核電公司要將不少于10的業務委托給三立完成。未來在這個項目中,貴我雙方就是合作伙伴了,我希望雙方能夠合作愉快。”
“我也希望如此。”內田悠說,“不過,我恐怕是看不到雙方的合作了。”
“怎么…”馮嘯辰一愣,內田悠這話聽著似乎有點糝人啊,莫非老內因為投標失敗,打算剖腹謝罪?這種古老的風俗在日本不是已經絕跡了嗎?
內田悠沒想到馮嘯辰有如此的腦洞,他平靜說道:“這次帶隊到英國來投標,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后一次努力。不管成與敗,回國之后,我都要退休了。我原本希望這一次談判能夠給我的職業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惜,最終我還是失敗了。”
原來是這樣…
馮嘯辰松了口氣,隨即禮貌地勸慰道:“內田先生,一次談判的成敗不能說明什么,畢竟決定商業談判成敗的因素是很多的,有些并非人力所能扭轉。內田先生在裝備制造行業里是前輩,你的能力和成就,都是有目共睹的。”
“謝謝馮先生的夸獎。”內田悠說,“不過,這一次的談判,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通過一己之力,扭轉三立的劣勢。現在看來,我還是太自負了,三立與中國核電公司之間的差距,不是靠我的努力能夠彌補的。其實,這也是日本與中國之間的差距,自從兩年前中國的GDP超過日本之后,我就應當知道,亞洲的日本世紀已經結束了,未來亞洲的霸主是中國人。”
“日本的人均GDP依然是遠遠超過中國的,中國需要向日本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馮嘯辰說。他這話也不算違心,即便是中國正在全面發力,并在GDP總量上超過了日本,但日本畢竟是老牌工業和科技強國,在許多領域仍然擁有中國無法匹敵的優勢。這一次,國家核電公司拿下了辛克角核電站項目,但其中有許多關鍵設備恐怕還得從日本引進,英方要求核電公司把不少于10的業務分包給三立,也是看中了三立所擁有的大量核心技術。
“日本的優勢,原本是可以維持更長時間的。如果不是日本政府和企業短視,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內田悠嘆著氣說,見馮嘯辰有插話的意思,他連忙擺了擺手,阻止住了馮嘯辰,說道:“這個話題,還是留給歷史學家去討論吧。馮先生,我今天前來拜訪,是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請馮先生幫忙。”
“哦?是什么私人的事情呢?”馮嘯辰有些納悶,他實在想不出來,內田悠能有什么私人的事需要找他幫忙,內田悠又憑什么覺得他與馮嘯辰的交情能夠好到讓馮嘯辰愿意幫忙。
內田悠說:“我要說的事情很簡單,而且我覺得馮先生可能也會感興趣的。我想請馮先生出面收購池谷制作所。”
“收購池谷制作所!”馮嘯辰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內田先生,池谷制作所不是已經被三立制鋼所兼并了嗎?現在還有池谷制作所嗎?”
內田悠點點頭,說:“池谷制作所的確是被三立兼并了,但它的業務依然是獨立的,能夠從三立的整體業務體系中剝離出來。當年三立兼并池谷制作所,目的是為了獲得池谷制作所在高壓容器方面的技術,以便將其應用于第三代核電設備。現在日本國內的核電項目都被擱置了,辛克角核電站項目是三立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們這次投標失敗,意味著三立的第三代核電戰略徹底破產了,三立在前期為這一項目投入的幾十億美元都化為烏有了。我估計,三立出于彌補虧損的需要,會把原來池谷制作所的資產剝離出來,進行銷售。我希望馮先生能夠組織中國的化工設備企業前去接手。”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馮嘯辰,等他表態。
馮嘯辰在短暫的錯愕之后就明白內田悠的意思了,他靜靜地聽完內田悠的講述,卻并不急于表態,而是以與內田悠相同的表情,看著對方,似乎是想讓內田悠繼續說下去。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足有兩分鐘,內田悠臉上露出了一個自嘲的表情,笑著說道:“馮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池谷制作所現在已經是喪家之犬,我登門來求你收購,未免有些太自以為是了。”
馮嘯辰也笑了,算是部分地接受了內田悠的自我評價,他說道:“內田先生,恕我直言,我們雙方在過去20多年里的交往似乎并不令人愉快。池谷制作所,尤其是內田先生所代表的池谷制作所,一向都是以中國裝備工業公司作為競爭對手的,在我們雙方的若干次交手中,內田先生的團隊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們說對方是自己的死敵,也不過分吧?”
“的確如此。”內田悠點頭說。
“池谷制作所在煤化工項目上敗給了中國企業,隨即便投奔了三立制鋼所,這其中的推手,應當就是內田先生你吧?”
“我不否認。”
“在當時,內田先生的想法,應當是借三立的力量,繼續與中國企業競爭。尤其是這一次的辛克角核電站競標,英國媒體上那些詆毀中國制造的文章,我想也是應當出自于內田先生之手了。”
“那些文章并不是我寫的,而是我出錢雇英國記者寫的。”內田悠倒是很光棍,直接就承認了。
馮嘯辰說:“我們雙方斗到這個程度,現在三立敗了,相當于池谷敗了,你卻上門來建議我去收購池谷,以便給池谷一條生路,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內田悠認真地點點頭,說:“我相信你會答應的。因為馮先生你是一位很冷靜的管理者,你不會被仇恨遮住了眼睛。更何況,池谷制作所與裝備公司之間的矛盾,不過是正常的商業競爭,根本談不上是仇恨。據我所知,普邁與你們也有很深的矛盾,但你依然費盡心機收購了普邁,那么,你又有什么理由拒絕池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