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重重疑竇,一干歐洲人跟在李松的后面走進了生產車間。車間里是一派熱火朝天的生產場面,十幾個巨大的風機機艙一字排開,每個機艙周圍和內部都有工人在忙碌著,把各種配件安裝進去。頭頂上的行車往來穿梭,把一個個部件吊裝到位。
調查組里的歐洲人大多數都來自于風機制造企業,對于這樣的場面并不陌生。像埃米琳這種歐盟官員,看到的自然只是現場的熱鬧,但其他人看的卻是其中的門道。
“你們用的是鑄造機架!”
在一臺機艙前,雷丁敏銳地發現了工人們正在安裝的機架上并沒有焊接痕跡,而是鑄造成型的,不由得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
機架是風機上重要的結構件,用于連接齒輪箱、偏航軸承、偏航驅動等部件。機架的結構非常復雜,同時在工作中需要承受極大的載荷,加工難度很大。機架的成型一般有兩種工藝,即鑄造工藝和焊接工藝。前者是先制造一個模具,再把鋼水澆鑄到模具里,一次性地制造出整個機架。后者則是把機架分成幾塊分別制造,再用焊接方法拼成一個完整的機架。
焊接工藝的優點是不需要復雜的模具,成型工藝比較簡單,劣勢則是焊接的工作量較大,而且焊縫質量直接影響到機架的強度,存在很大的質量隱患。鑄造工藝避免了焊接工藝的缺陷,唯一的問題就是制造模具的成本很大,如果生產批量小,就顯得很不經濟了。
雷丁所在的公司,曾經研究過機架的鑄造工藝,但終因模具成本問題而放棄了這項工藝,所以直到現在仍然是使用焊接工藝的。他深知這兩種工藝的差別,所以在看到林重居然是使用鑄造工藝時,便感到震驚了。
李松在旁邊解釋說:“我們已經全面采用了鑄造工藝。我們計算過,使用焊接工藝制造一個前機架,成本大約是22萬人民幣,合2.1萬歐元。而改用鑄造工藝,成本可以下降到14萬人民幣,也就是1.3萬歐元。僅此一項,我們就能夠把每千瓦風機的造價降低8歐元。”
“可是,你們沒有把模具的成本計算進去。”勒芬韋爾在旁邊提醒道。他本人就是做技術的,對于生產成本有足夠的了解。李松說的焊接機架成本,他覺得是比較合理的,雖然比歐洲企業的成本低一些,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而鑄造機架的成本能夠低到1.3萬歐元,這就超出他的常識范圍了,他所在的公司曾經做過測算,結論是鑄造機架的成本比焊接機架要高出30以上,其中主要的部分就是模具成本的分攤。
鑄造工藝的成本,不外乎三部分:鋼水、模具和勞動力。其中模具是一次性投入的,制作好一套模具后,可以反復地使用。如果不考慮模具的成本,僅僅計算鋼水和勞動力成本,鑄造機架是非常便宜的,比焊接機架的成本要低得多。但制作一套模具的成本是近百萬歐元,如果一套模具能夠生產100個機架,每個機架分攤的成本就達到近1萬歐元,這樣就根本沒有成本優勢了。
李松剛才說林重風機用鑄造工藝制造一個機架的成本是1.3萬歐元,照勒芬韋爾的看法,這就是沒有考慮到模具分攤的因素,否則,光模具分攤這一項就有1萬歐元,其他的成本還怎么算呢?
李松呵呵一笑,說:“勒芬韋爾先生,我們當然計算了模具成本的分攤。在我說的1.3萬歐元中間,有2000歐元就屬于模具的分攤。”
“才2000歐元?”勒芬韋爾皺著眉頭,“難道你們制造一套模具的成本才20萬歐元嗎?”
“不,我們的模具成本是大約100萬歐元。”李松道。
“這就意味著,你們一套模具能夠制造500個機架,你們需要這么大的產量嗎?”勒芬韋爾脫口而出,說完他才想起來,李松此前向他們說起過,林重現在有每年1400兆瓦的產能,而且在幾年內準備發展到4000兆瓦。如果這個目標是真實的,那么林重的確可以毫無心理壓力地使用鑄造工藝,這就是大批量制造和小批量制造之間的差別。
“我們的生產工藝,都是按照年產2000兆瓦以上的生產能力來設計的。”李松向眾人解釋道,“我們采購的配件,包括齒輪、液壓件、傳感器、電機等等,也都是按照每年2000兆瓦的訂單量,所以能夠享受到價格上的優惠。比如我們從新民液壓機械公司采購的偏航制動器,采購成本是4000歐元,比歐洲市場的價格低50以上。”
“你說的是真的?一套偏航制動器只需要4000歐元?”雷丁驚訝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李松說,“雷丁先生如果不相信的話,盡可到新民液壓公司去了解,他們生產的液壓偏航制動器品質與歐洲產品相仿,但價格只有歐洲產品的一半,這一項也為我們的風機降低了每千瓦4歐元的成本。”
“原來如此。”一干歐洲人臉上都露出了恍然與頹喪交織的表情。
每千瓦幾歐元的差距,看起來不多。但如果每個部件都能夠節省下幾歐元,累計起來就非常可觀了。中國企業目前的報價是每千瓦470歐元,而歐洲企業是700歐元左右,之間的差距不過是230歐元。照李松的這種說法,230歐元的價格差,還真是可能存在的。
其實,要把一樣東西做得更便宜,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擴大生產規模。生產100件和生產1000件,單件成本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比如說,你種一畝地,是不可能專門買一臺拖拉機來耕地的,只能靠人工去耕地,成本可想而知。如果你承包了1萬畝土地,就可以買上幾臺拖拉機,幾個操作工開著拖拉機就可以很輕松地耕完1萬畝地,單位成本自然就會大幅度下降。
在此前,中國國內的風機制造商不愿意花錢購置大型專用加工機械和專用模具、夾具等等,生產效率低下,所以風機的單位成本居高不下。幾個月前,國家發改委和裝備工業公司專門把各家風機制造商的老總都召到京城去,向他們密授機宜,其中最核心的一條就是放開手腳,照著每年幾萬兆瓦的生產規模去調整工藝,把成本大幅度地壓下來。
“馮總,照這個規模,我們林重風機要達到每年4000兆瓦的產能,萬一將來沒有這么大的市場,怎么辦?”
在那次會議上,李松曾經這樣向裝備公司總經理馮嘯辰發問。
馮嘯辰呵呵一笑,說道:“你放心大膽去干,發改委的王司長在這坐著,他打了包票的事情,你還有什么不相信的?”
“我不是不相信。”李松說,“我是擔心,萬一我們花了大價錢搞工藝裝備,到時候沒有這么多的訂單,這些工藝裝備的投資分攤到產品里,費用可真不少呢。咱們不是打算和歐洲人打價格戰的嗎,如果成本不降反升,我們可就抓瞎了。”
“你這不還是不相信嗎?”馮嘯辰笑著斥了一句,接著說道:“各位,國家的風電規劃,是到2015年之前,達到年裝機3萬兆瓦的規模,這一點是絕對不會改變的。至于這3萬兆瓦能不能全部落到咱們中國企業的口袋里,就看你們各位是不是努力了。裝備公司的意思是,你們各家企業抓緊這幾個月的時間,升級自己的生產能力。屆時不管你們實際的產量是多少,都按照2000兆瓦的規模去分攤成本,這樣歐洲人就算想查我們的生產成本,也找不出任何破綻。
只要我們的價格足夠低,那么國內的風電市場就不會被歐洲人搶走,相反,我們還要去搶歐洲、美國的風電市場。到那時候,國內有3萬兆瓦,國外我們再搶到3萬兆瓦,一共6萬兆瓦的市場,由你們這些企業來分,你們還擔心成本分攤不下去嗎?”
馮嘯辰說這些話,是有足夠底氣的。在他經歷過的歷史中,中國的確是借著大規模發展風電的機會,讓各家風機企業都擴張了生產能力,從而通過規模化生產降低了成本。幾年后,中國市場上風機的價格降到了每千瓦3000人民幣左右,真正把風機做成了白菜價。
那次會議之后,各家風機企業果然開始大規模更新設備,廣泛采用新工藝,降低風機的單位成本。風機中有一半以上的部件都來自于外購,那些為風機廠商提供配套件的企業也相應地改進了工藝,采用各種規模化生產的方法,大幅度降低風機配套件的價格。
在這其中,其實是有一個小破綻的,那就是各企業在計算設備分攤的時候,普遍高估了產量。比如說明明只生產了1000個零件,企業卻按10000個零件的規模來分攤工藝成本,這樣一算,單個零件的成本自然就低得嚇人了。但這種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我現在的確只生產了1000個零件,可我明年還要生產啊,我對明年的生產形勢非常樂觀,有什么問題嗎?
而事實上,企業的樂觀情緒也是有根據的,國家的確有這么大的風電建設規劃,各企業未雨綢繆,提前進行設備投資,何錯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