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不好辦啊。”
在國家財險公司的會客室里,公司副總經理許廣明撓著已經沒剩下幾根頭發的腦門頂,對坐在自己面前的三位客人說道。
這三位客人,分別是國家裝備公司的總經理馮嘯辰、項目管理部部長冷飛云和國家發改委司長王振斌。如果換成其他人來訪,自不必許廣明這個級別的干部出來接待,但馮嘯辰和王振斌都是正司級,財險公司如果派個小處長出來接待,就顯得太怠慢了。
馮嘯辰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與財險公司商討建立國家自主裝備首臺套保險產品的事情,這件事正是針對此前王偉龍向馮嘯辰說起過的用戶單位拒絕接受首臺國產設備的情況而提出來的。
所謂首臺套,是指由國內企業基于自主設計而制造出來的第一臺或者第一套設備,不管制造企業的設計和制造如何嚴謹,作為第一臺或者第一套設備,總會存在著各種不可預期的使用風險。國內用戶在設備招標時,往往會要求投標企業提供的產品曾經有過成功應用的案例,這也是國際上非常普遍的要求。但如果所有的用戶企業都提出這樣的要求,那么首臺套設備就永遠都沒有應用的機會,這就是一個悖論了。
要鼓勵用戶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單位,除了提供價格等方面的優惠之外,還需要有一套保障機制以消除用戶使用首臺套設備的風險。各家制造企業是不敢向用戶承諾賠償一切風險損失的,因為有些風險可能大到制造企業根本就承擔不起,或者有可能會嚴重影響到制造企業的經營。在這種時候,保險公司的價值就體現出來了。如果由保險公司提供一種風險擔保,制造企業只需要交納少量的保險費,在設備的確出現問題的時候,保險公司就可以承擔賠償用戶企業損失的責任,這對于制造企業和用戶企業來說,都是一個極好的機制。
馮嘯辰請教了一些搞金融和搞技術經濟的專家,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論證,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馮嘯辰又向發改委做了匯報,發改委也同意這個方案,于是才有了馮嘯辰與王振斌共同拜訪財險公司的舉動。
在拜訪之前,馮嘯辰已經讓人把裝備公司設計的方案傳給了財險公司,請財險公司進行評估。許廣明也是看到了公司精算部提交的評估報告,才會在馮嘯辰和王振斌面前露出難色。
“我們做了測算,因為缺乏足夠的數據,目前的測算還比較粗糙。不過,根據我們的測算結果,保險費用大概平均要達到設備成交價格的30左右,這與裝備公司原來預期的不超過設備成交價5的水平相差太遠了。”許廣明對三人說道。
“成交價格的30,這也太高了吧?”冷飛云咂舌道。
想想看,如果一臺設備的價格是1000萬,光保險費就要交掉300萬,這生意還怎么做。重大裝備的利潤率都不會太高,而且要與國外產品競爭,還必須適當地壓低一些價格。如果拿出30的成交價作為保險費,沒有哪家企業能夠承受得起。
許廣明說:“這就是我說事情難辦的地方了。其實,平均30的利潤還算是低估的,不同的設備,不同的應用場合,還有制造企業的聲譽這些,都是要考慮的。精算部那邊提交過來的計算結果,有的產品甚至需要付相當于成交價150的保費。我沒敢直接說出來,也是怕把你們給嚇著了。”
“我們已經被嚇著了。”王振斌說,“這么高的保費標準,各企業肯定是無法承受的。我知道你們保險公司也是要考慮利潤的,但這事關系到國家重大裝備研發的大局,你們是不是可以適當地向企業讓一點利呢?”
許廣明苦笑道:“王司長冤枉我們了,我們可真沒有從這件事情里賺利潤的打算。馮總給我們發來的方案里,已經說明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意義,我們公司董事會專門開會討論過,一致同意在這個項目上不賺一分錢的利潤,甚至還可以承擔一些風險。我們是照著這個標準讓精算部去計算保費的,就這樣算出來,還是要這么高的保費才行。”
馮嘯辰坐在對面觀察著許廣明的表情,感覺他似乎并沒有說謊。其實,財險公司也是國家的企業,與發改委的關系是非常近的,許廣明也沒必要在王振斌面前說謊話。他想了想,問道:“許總,我能不能了解一下,為什么保險標準什么這么高呢?”
“這都是算出來的啊。”許廣明說,“我們需要計算設備出各種故障的概率,再根據每種故障造成的損失計算我們公司的期望損失。保險收入應當能夠補償期望損失,我們才能保證在這個項目上盈虧平衡。如果我們原先還打算要賺一些利潤,那么就需要這個基礎上再增加一個百分比。”
這套保費計算的方法,馮嘯辰倒也是懂的,他問道:“這么說,你們認為我們的設備出故障的概率非常大了?”
許廣明說:“不同的設備情況不同,我們也是憑著過去的經驗來計算的,為了搜集這方面的數據,我們也投入了不少精力。現在的關鍵,是你們的設備主要是用來重點領域,隨便出一點問題,都是非常大的損失,這才是保費高的原因。我看過精算部的報告之后,就覺得這件事恐怕是做不成的,各家制造企業無法接受這樣高的保費。”
“你們的計算不會有什么差錯吧?”冷飛云忍不住問道。
許廣明笑道:“冷部長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法回答。我們精算部的精算師專業水平還是非常不錯的,但具體到這個新險種上,我也不敢給他們打保票,說他們的計算沒有差錯。原因是什么呢?我們做精算,需要有大量的數據支撐。比如說海上運輸險,我們可以根據各條航線上以往的事故數據,還計算運輸風險,這個精度就是比較高的。
但你們的首臺套風險,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資料,每一臺設備和其他設備都不一樣,誰也不知道哪臺設備的風險大、哪臺的風險小。我們是綜合了多方面的信息,取了一個勉強能夠接受的結果。不瞞各位說,就是照我剛才說的這個比例,我們公司也是要冒極大風險的,萬一出現一個大事故,我們進行全額賠償,能把我們半個公司的家底都折進去。”
“這倒不至于。”馮嘯辰說,“如果是有這么大風險的事情,我們在立項的時候就會特別注意的,產品設計也會進行多方論證,不可能把存在重大風險的設備投入運行。”
話歸這樣說,但馮嘯辰也知道,許廣明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些重大裝備一旦出事故,損失的確是不可估量的。比如說核電,不出事故則已,一出事故就是巨大災難。這樣大的風險,讓保險公司去承擔,人家肯定是有壓力的。
“照這樣說,這件事就沒有辦法了?”王振斌是做慣了宏觀協調的,對于這種棘手的事情倒也不覺得新奇,他知道,各單位都有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們所以強調困難,不過是借此來談條件而已。
果然,聽到王振斌的問話,許廣明臉上露出一些為難之色,說道:“辦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就要看國家的決心有多大了。”
“這個我倒是可以回答你,你希望國家的決心有多大,國家的決心就能夠有多大。”馮嘯辰淡定地回答道。
這個回答倒是讓許廣明覺得有些意外,他看了看王振斌,問道:“王司長,馮總這話,能代表發改委的意思嗎?”
王振斌點點頭,說:“嘯辰說的沒錯,關于裝備制造業,國家是會傾全力支持的。沒有了裝備制造業,咱們國家的一切都是空中樓閣。你問國家扶持裝備制造業的決心有多大,嘯辰剛才的話就代表了發改委的意思,你希望國家的決心有多大,國家的決心就能夠有多大。”
“如果是這樣…”許廣明沉吟了片刻,說道:“那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愿聞其詳。”王振斌說。
許廣明說:“我們希望國家能夠給我們一個政策,由財政給我們托底。我們劃定一個風險界限,在這個界限之內出現的風險,由我們公司承擔。超出這個界限的風險,則國家財政來承擔。如果能夠把超出界限的風險剝離出去,保費就能夠大幅度地降低。不過,我們也是丑話說在前面,就算是降低了,保費的平均水平估計也在10以上,這個是很難再降的。”
“這個風險界限,你們能劃出來嗎?”王振斌向馮嘯辰問道。
馮嘯辰說:“這個倒是可以。涉及到存在重大風險的項目,原本也不是我們能夠決策的,需要中央拍板。這類項目如果出了問題,靠財險公司來賠償肯定是不夠的,只能是由國家來負擔。”
“如果是這樣,那我覺得這個思路可行。”王振斌說,“嘯辰,許總,下來之后,咱們三家分別寫一個報告,從各自的角度闡述一下這件事情,再由發改委提交給上級領導。如果上級領導能夠接受這個方案,咱們就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