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聽罷,神色頓了一下。
學爵?
陳凱之明白了。
擁有了學爵,似乎就有了資格,而且也顯出了朝廷的信任。
陳凱之頓時明白過來,此趟該說的都說了,他便朝楊業恭敬行禮道:“既如此,那么先生就早一些睡吧,明日還要恭迎欽使,學生告辭了。”
等到次日的一大清早,陳凱之果然看到這學宮里比以往裝飾一新,就好像二十一世界時候,市政府為了迎接大領導的到來,為顯得隆重,便特意裝飾街道,搞得格外的干凈,漂亮。
這樣粉飾一遍,想來是為了迎候欽使的巡視,不過這些和陳凱之無關,他自然乖乖的去射他的箭,讀他的書。
只是到了正午,卻有書吏氣喘吁吁地跑來道:“陳舉人,掌宮大人請你去大成殿。”
說到這大成殿,乃是學宮中最恢弘的建筑,這里供奉著孔圣人。
陳凱之不敢怠慢,急急趕到大成殿,便見這至圣先師的牌匾之下,早已坐著不少的學官了。
一個年近三旬的翰林官居左,楊業則是坐在右側。
這正中的位置,供奉的乃是至圣先師,自然無人敢篡越。
其他的掌院和博士,只好在兩側的下首各自跪坐著。
陳凱之坦然上前,行了禮,楊業先朝那翰林道:“李子先生,此人便是陳凱之。”
李子…
這個名兒,還真是…
看來這就是子爵了,子是尊稱,不過他是翰林官,理當被稱呼為官稱才是,偏生稱其為子,顯然是這位翰林十分受用這樣的稱呼,仿佛只有得了這樣的稱謂,便頓時覺得高人一等。
這李子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頷首道:“這樣年輕嘛?”
他說年輕的時候,沒有表現出驚詫,卻只是一副風淡云輕的樣子。
“是,凱之的才學,深不可測,這才請他一道來作陪,先生亦是高才…”
說到此處,李子先生卻只是點頭:“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很是不凡。”
聽了這夸獎,陳凱之面上堆笑,心里卻是了然了。
這位李子先生,口里說好,可看著冷淡淡的樣子,便知道他心里是另一回事,他故意用一句夸獎打斷了楊業的話,某種程度是,態度就不言自明了。
人就是如此,當你出名了,得意了,風光了,固然有人喜歡你,卻也有人不喜歡你。
可見李子先生就是不喜歡自己的那類人,不過沒關系,他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歡自己,只要做好自己便行了,其他管不了那么多。
果真一切如陳凱之所想的那般,從進殿內開始,李子先生都沒正眼看他一下,目光斜視著,就連說話也是隨便敷衍著,就像陳凱之不存在一般。
對此,陳凱之能做到的只是泰然處之罷了。
他含笑道:“先生過譽。”
李子先生神色淡淡,目光不禁不看陳凱之,甚至瞥向了別處,完全不理會陳凱之了,這反而讓陳凱之頗為尷尬起來,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楊業也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陡然覺得是自己疏忽,老臉一紅,卻聽李子先生此時徐徐道:“祭壇以及所需的祭品,當無問題,學宮歷年都會祭祀,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差錯,其實吾奉旨而來,哪里是巡視,不過是走一個過場罷了,學宮這兒,太后與趙王殿下還是很放心的。”
楊業道:“慚愧。”
陳凱之心里卻想,而今主政的乃是太后,可這李子先生說太后放心便是了,為何要在這后頭加一句趙王殿下呢?
李子先生又笑容可掬地接著道:“朝中上下,對于楊掌宮主持學宮都是贊譽有加,就算有人有什么微詞,也多被壓了下來。娘娘自不待言,單說這趙王殿下吧,便為學宮費了不少心思。”
說到這里,他深深地看了楊業一眼,才又道:“自然,言歸正傳,祭祀忠義候乃是大事,其中這重中之重的,乃是祭文,不知祭文,可預備好了嗎?”
楊業道:“正在擇選。”
李子先生點頭:“祭文是三篇,有主次之分,這主祭文,關系重大,各國的主祭文,可都是要送去曲阜的,想來楊大人清楚吧?”
楊業頜首:“下官怎會不知呢?不知李子先生,有何賜教?”
李子先生沉吟著:“其實吾也寫了一篇,悼念忠義候。”
楊業微微一愣,卻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可否一觀。”
李子先生顯得眉飛色舞,倒也不客氣,徑直從袖里取了一篇文章送到了楊業的手里。
楊業變得忌諱起來,卻還是認真細讀,這李子先生既是翰林,又是衍圣公府所賜的子爵,何況這篇文,想來是精雕細琢過的,楊業是識貨之人,細讀之下,連連點頭,不禁稱贊。
“好文章,李子先生實乃大才,難怪衍圣公府頒賜爵位。”
李子先生面容里掠過得意之色,不過只是轉瞬間,他便恢復了常色,謙虛笑道:“見笑了,不知楊大人以為,吾之祭文,有資格入祭嗎?”
“這…”楊業看著李子先生,雖然方才就猜測到了李子先生的意圖,可沒想到李子先生如此堂而皇之的說出來。
但是楊業明白這件事在性質上的重要性,雖對這李子先生有所忌憚,可他還是不敢立即應下,他眉色輕輕一皺,略微有些為難的樣子。
文章這么多,自然是比較一番,才能下決定的。
李子先生卻不著急,抿嘴而笑道:“哎,其實吾豈好爭這樣的長短,實在是趙王殿下請吾書文,他看過之后,對這篇悼文贊不絕口,連連說拿此文主祭忠義候,足以告慰忠義候在天之靈,楊大人,你看…趙王殿下實在是太費心了,是不是?”
陳凱之在旁冷眼旁觀,心里卻已經了然了,這欽使左一口趙王,右一口趙王,顯然是想用趙王的大帽子來壓著楊業。
他的文章本就非凡,楊業也說了好,現在突然開門見山,就完全沒有給楊業推脫的機會了。
這套路…還真是深啊。
不過臉皮倒也頗厚。
可細細一想,陳凱之也就覺得沒什么,讀書人嘛…什么奇葩不曾有呢?
陳凱之在上一世,和文青們湊一起,喝酒之前,人人相互吹捧,某某老師某文寫得好,那個便客氣謙虛,哪里哪里,你寫得也很好。
等三杯酒下肚,醉醺醺的人便免不了要說,某某老師寫的是真的好,不過卻有一點小小的錯誤,我想講一講,這小小的錯誤,一講,就特么的足足一兩個時辰,哪里是什么小小錯誤,簡直就是咬牙切齒的批判,以至于被批判的人急眼了,少不得要有口角,有了口角,讀書人也得翻臉,桌子一掀,搬了椅子就砸。
說來說去,終究是文人相輕,自視甚高罷了。
現在,趙王的帽子一扣上來,陳凱之知道楊業勢必是無法抵擋了。
楊業雖是這學宮的掌宮,可他其實就是個俗人,這一點陳凱之早就清楚。
果然,楊業吁了口氣道:“趙王殿下果然不俗,此文確實非凡,拿來主祭,再好不過。”
李子先生便笑了,呷了口茶,云淡風輕地看了楊業一眼。
“吾也不過隨口一言罷了,楊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說是這樣說,似乎他的文章,已經敲定成為了主祭文,便覺得輕松起來,和博士們彼此交談,再不談祭祀的事。
眼看時候不早,李子先生便起了身:“時候不早,吾該回宮復命了。”
楊業等人都紛紛站起來相送,李子先生突的想起了跪坐在角落里的陳凱之,他駐了足,顯得意氣風發:“方才這少年,可是陳凱之吧?”
陳凱之依舊跪坐在席中。
楊業顯得慚愧,本來是想讓陳凱之來見見世面的,畢竟只是個少年,多見識這樣的場面,未來對他有莫大好處,誰料這李子先生,似乎對陳凱之并不感冒。
而且還很明顯的冷落陳凱之,這態度不言而喻。
楊業道:“是。”
李子先生負著手,身長玉立:“文章能入地榜和人榜,實在是了不得啊。當年我在曲阜時,便見過許多這樣的俊杰。”
他說到自己曾在曲阜求學時的經歷,面上仿佛有光,完全是高人一等的神色。
可是這話里的意思,就令人值得玩味了,見過許多這樣的俊杰,這言下之意的一個意思就是說,在他眼里,陳凱之沒有什么特別的。
此時,他倒是露出一笑,道:“陳凱之,你上前來。”
陳凱之很討厭他的嘴臉,可此人是欽使,他也只能不卑不亢地走到了李子先生面前。
李子先生上下打量他,口里道:“你的文章,吾看過一些,新意有余,文筆卻缺了老道,吾的祭文,你可看一看,對你很有助益。”
他是衍圣公府的子爵,別人可能不好在陳凱之面前說這樣的大話,可他說出來,雖然使人覺得有些狂妄,卻沒有太多的違和感。
陳凱之心里想,你這樣的文人,我特么的兩輩子見了不知幾百幾千了,吃了幾碗飯,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