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提學都督的品級,其實還在知府之上,管理著金陵以及附近幾個府的府學、縣學,若能蒙他看重,對自己的未來是大有好處的。
當然,憑著多年積攢下來的人情世故,陳凱之還不至于天真得認為單憑自己這個案首,或是有些許的功勞,便得了人家的看重。
這種相當于一省的最高學官,治下的才子不知凡幾,見識過的神童更是多如過江之鯽,再好的才情能在他心里留下一點記憶,就已算很難得了。
所以這時候,便有了矛盾之處。
自己這個年齡,若是行禮如儀,顯得過于成熟,在提學大人心里,未必會留一個好印象,因為提學乃是大宗師,是尊長,你若是太平靜,哪里曉出他的地位?
陳凱之上一世,多少也粗通一些人性,為人官長的,反而更期望后輩或者是下官顯得拘謹或者無措一些的好,若是表現得過于成熟穩重,反而就失去了提攜后進的興趣。
這是一種心理,很奇妙。
可若是表現得無措,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誰會愿意欣賞一個小家子氣的人?
說穿了,什么是官,大家搶破了頭去做官,為的不就是那種別人見了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嗎?可若是一味的戰戰兢兢,便顯得過卑微過了頭,雖是滿足了別人,卻也讓人對你產生了輕視。
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可是一門大學問啊。
這里最重要的,還是一個尺度問題,尺度不但要拿捏好,而且還要拿捏精妙的地步。
陳凱之想定,便上前十九步,雙手抱起作揖,不卑不亢地道:“學生江寧生員陳凱之,見過大宗師。”
他的表現,可謂穩重到了極點,絲毫看不出什么異常。
可是陳凱之還是留了破綻。
正規場合,拜謁大宗師,尤其是第一次拜見,按禮儀,是行十八步,陳凱之卻走了十九步。除此之外,讀書人行揖禮,是右手朝外,而左手蜷于右手掌心。
可陳凱之卻是左手朝外。
正經的場合,居然出現了如此錯誤,無心人可能不會發現,可是對于負責推行教化的提學都督來說,怎么可能看不出呢?
這提學都督叫王進,曾是欽點的翰林,之后歷經宦海,最終調至陪都為提學都督,地位崇高,貴不可言,他笑吟吟地看著陳凱之,見了他的舉止,心里便冒出許多念頭。
陳凱之風頭很勁,想不到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雖是年輕,卻很有氣度,行禮如儀,嗯…不錯。
嗯?步子錯了,連揖禮也有瑕疵?
看到這一幕,王進并沒有見怪,反而莞爾一笑。仿佛發現了這外表鎮定自若的少年人‘小辮子’。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啊,表面上雖是不卑不亢,可見了老夫,還是有些激動,他已是秀才了,還是案首,《禮經》肯定是倒背如流的,怎么會不知道禮儀呢?怕是因為心中惶恐,這才出了這些差錯。
王進這時候的感覺就是,仿佛他這眼睛,已經一眼洞察了陳凱之的內心,這個看上去氣度非凡的少年人,原來也有緊張的一面,看來…是老夫嚇著了他。
王進細微的心理變化之中,不但沒有一絲一毫責怪之心,反而對陳凱之興趣濃厚起來,這種小秘密,足以讓他自己腦補出陳凱之外表背后,那不為人知的心理。
王進捋須含笑道:“老夫久聞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陳凱之聽到王進說久聞大名,心里便松了下來,這是調侃的話,堂堂提學都督,相當于一省的教育廳廳長,會對某市高考狀元有太大的關注嗎?
可既然是調侃,反而說明王進此刻的心情還算不錯,對自己的印象尚可。
陳凱之便道:“學生慚愧得很。”
這自然是客套話。
王進便對左右的知府包虎以及提學副使張文和笑著道:“這是璞玉,精心雕琢,他日必是美玉。”
包虎性子直,其實這一趟來參加這飲鄉宴,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和其他的學官在一起,他是有些不自在的,可見了陳凱之來,卻是喜笑顏開,這陳凱之可是救了自己命的啊。
于是包虎便也笑道:“此子若蒙大人提攜,將來勢必非同凡響。”
言外之意,是希望王進將來能給陳凱之一點‘方便’。
一旁的提學副使張文和只是佐貳官,卻不好表示什么,只是面帶微笑。
聽了包虎的話,王進也不過一笑而已,并沒有太多的表示,只是對陳凱之道:“快請入席吧。”
陳凱之又行了禮,便尋了個空位坐下,那吾才師叔見提學問也不問自己,頓時覺得無趣,便乖乖和陳凱之同席。
在座的人,除了學官以及父母官,便都是本地的舉人,舉人和秀才完全是兩個檔次,一個幾乎可以擁有官身,是官員儲備的隊伍,既然是在家鄉,一個舉人的身份,也幾乎可以和地方上的縣令、縣丞平起平坐了,而秀才又名生員,說穿了,還屬于‘學生’的行列。
所以大家對突然請來的這個秀才很奇怪,當然,也有一些本地的舉人是略知陳凱之這個人一二的,倒是對陳凱之頗為友好。
酒菜端上來,陳凱之便不由地覺得餓了,這種宴會,其實酒還不錯,至于菜嘛,則都是昨日就預備好了的,一直都在鍋里溫著,味道就欠妥了。
陳凱之自然是不嫌棄的,他日子較為清貧,有肉吃便好,孔圣人今日吃豬頭肉,陳凱之也跟著過一過嘴癮了。
而其他的舉人,卻顯得矜持了許多,飲鄉酒,其實就是拉關系的場合,真要吃,身為舉人老爺,哪里沒有吃的?
陳凱之低頭大快朵頤,吃得有滋有味,這殿中其實還算安靜,大家都等學官們說話,按照慣例,這時,提學都督是該說一些話的。
提學都督頓了頓,便道:“前幾日,聽人彈奏了高山流水,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據說是金陵的讀書人所作,可在這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