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不出意外的被禁演了,而且被禁的方式很奇怪。
抗戰期間,有個叫“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的機構,專門負責對圖書、報刊、雜志、戲劇、歌曲、廣播等內容進行審查。話劇《屈原》是審不出毛病的,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這部劇在攻擊國民政府,但逐字逐句的推敲也找不到一處違規。
于是,圖書審查委員會就派出特務,聽說哪里要上演《屈原》,那些特務就去警告當地管理部門和劇院老板。
這算禁演還是不禁演?
同時,國黨控制下的媒體,開始瘋狂批評攻擊《屈原》,認為這部話劇“大成問題”、“鼓吹爆炸”、“不利精誠團結”。一些國黨御用文人,干脆直接對屈原進行抹黑,把屈原塑造成一個弄臣倡優。
五月初的某天,周公館來了位不速之客——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副主任潘公展。
此人臉型瘦削,戴著眼鏡,西裝革履,是人模狗樣。他抱拳笑道:“周先生,近日拜讀大作,在下深感佩服,特來登門求親筆簽名!”
“潘主任客氣了。”周赫煊笑呵呵說,他才不信這人是來要簽名的。
兩人寒暄一番,周赫煊隨手簽了個名。
潘公展收起那本《小王子》說:“周先生是史學界泰斗,對先秦歷史想必很有研究吧?”
“略知一二。”周赫煊道。
潘公展笑道:“周先生太謙虛了。你對屈原怎么看?”
周赫煊說:“千秋文宗,愛國先賢。”
潘公展搖頭道:“屈原確實是千秋文宗,但愛國恐怕就不好說了。楚國只是中國的一部分,屈原的愛國是狹隘的愛國。放到現在,他就像是地方軍閥的幕僚,不識時務,愚不可及。周先生覺得呢?”
“恕我不敢茍同。”周赫煊冷笑道。
潘公展道:“這不是我的個人見解,而是文學界和史學界的共同看法。”
周赫煊懶得繞彎子,直接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潘公展拿出一副字畫,說道:“此為清代畫界第一人袁江的《漢宮秋月圖》,權做潤筆費,希望周先生能寫一篇《屈原小傳》。”
“恐怕是讓我寫《屈原小人傳》吧,你們圖書審查委員會夠闊氣的。”周赫煊挑眉笑道。
“還請周先生配合,”潘公展訴苦水道,“實不相瞞,蔣總裁對話劇《屈原》非常不滿。周先生是總裁身邊的紅人,也該為總裁分憂解愁,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赫煊翹起二郎腿喝茶,撇著碗蓋說:“張道藩讓你來的?”
潘公展道:“張主任確實布置了任務,但找周先生幫忙是我自作主張。”
“你滾吧。”周赫煊把茶碗放下。
“啊?”潘公展有些懵逼。
“你聽不懂中國話?”周赫煊指著門口,用英語說道,“get
潘公展終于回過神來,氣得臉紅脖子粗,憤然而起說:“周先生,這可是為蔣總裁分憂,你別不知好歹!”
“你也有資格威脅我?呵呵,”周赫煊冷笑一聲,把那副字畫收起來說,“既然是為蔣總裁分憂,那我現在就去找他,當面問問屈原是不是弄臣小人!蔣總裁若是敢親口說屈原是小人,不是愛國英雄,那我馬上就幫你寫文章!來人,備船,去云岫樓!”
“別,別,周先生,我告辭了!”潘公展嚇得臉色煞白,連那副《漢宮秋月圖》都不敢拿回去,分分鐘就從周公館消失。
國黨的文化宣傳人員簡直就是草包,居然試圖抹黑屈原而壓制話劇影響力,這等于公然和整個社會站在對立面。
然而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不僅周赫煊被邀請寫抹黑文章,就連遠在昆明的聞一多都收到了潤筆費,李莊那邊史語所的學者同樣如此。然而,除了趨炎附勢的無恥文人以外,哪個正經的文學家、史學家敢跳出來顛倒黑白說屈原壞話?
歷史上,今年黑屈原黑得最狠的是孫次舟。此人也在西南聯大當教授,還是個資深考古學家。他各種引經據典進行研究探討,最后得出結論:屈原是弄臣,屈原在戰國的地位類似于倡優,屈原和楚王是同性戀,屈原投江是因為楚王移情別戀而因妒生恨。
孫次舟那篇文章立即引起學術界圍攻,他自己扛不住,就把聞一多也拉進坑里,還說什么聞一多也是贊同這種觀點的。
聞一多連忙寫文章否認,順便把孫次舟罵得狗血淋頭。
孫次舟本來在民國史學界也是能排得上號的,對先秦歷史有著比較深入的研究。但就因為這次無端抹黑屈原,他從此被學術同僚所厭棄,在學術上沒有任何新的成果,甚至他后來捐給川大圖書館的文稿都被當成廢品賣了——其實這些文稿頗具研究價值。
這人啊,有時候走錯一步,就能毀掉一生。
“好久沒見你發這么大脾氣了,怎么回事?”張樂怡微笑著走來。
周赫煊把玩著那副《漢宮秋月圖》說:“一個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管他。”
張樂怡說:“那人不會報復吧?”
周赫煊笑道:“咬人的狗不叫,潘公展只是一條慣會汪汪大叫的狗。別看他在文章里誰都罵,動輒扣大帽子,但現實中他連殺只雞都不敢。跟這種人打交道,別講道理,用拳頭就可以了。”
“你呀,又得意忘形。”張樂怡忍不住笑起來。
周赫煊握住她的手說:“這幾個月別出門了,當心遇到空襲,跑警報動了胎氣。”
張樂怡又懷孕了,反倒是阮玲玉、馬玨和崔慧茀一直沒有動靜。
“我知道,”張樂怡收起笑容,正色道,“這個月維烈就高中畢業了,讓他讀哪所大學更合適?我想把他送去美國留學,但有擔心他年齡太小不習慣。”
民國時候的高中畢業考試,基本上在五月份進行。留給學生一個半月的時間,用來跋山涉水前往心儀大學所在的考區報名,七月初才會參加正式的高考。
周赫煊想了想說:“去西南聯大吧,維烈喜歡數學,西南聯大有個叫華羅庚的教授非常厲害。”
“昆明太亂了,不太合適。”張樂怡擔憂道。
昆明確實亂,隨著日寇的進攻加劇,西南聯大前年就在考慮再次搬遷。
周赫煊說:“讓他去鍛煉一下也好,別太嬌生慣養了。”
張樂怡說:“我不同意。要么送他去美國留學,要么就在重慶讀中央大學。”
“這事我說了算。”周赫煊拍板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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