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鄙人郭泰祺,”郭泰祺見面就抱拳道,“我們在國難會議上見過,不知周先生可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郭兄安好!”周赫煊哈哈笑道。
郭泰祺有兩個特征讓人印象深刻,一是他那打著蠟的大背頭發型,梳得油光可鑒,蒼蠅站上去都要打滑;二是他手中那根紳士文明棍,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出席什么場合,甚至連上廁所都拄著棍子。
嗯,這是一個很騷包的外交官。
可惜再怎么注重儀表,郭泰祺都沒有顧維鈞那樣的翩翩風度。因為此君天生一副五短身材,而且還是圓啾啾的娃娃臉,親和力綽綽有余,但威嚴實在顯得不足。
周赫煊把郭泰祺請進房間,讓孫永振下樓端了兩杯咖啡上來,笑道:“等郭兄這次履職回國,就該升任外交部長了吧?”
郭泰祺之前是在外交部副部長的任上,突然調到英國來當駐英大使的,只要他稍微干出點成績,回國肯定能高升外交部長之職。郭泰祺苦笑道:“弱國無外交,駐英大使又是最難做的,我只希望能稍微打開點局面。”
“就目前來看,確實有些困難。”周赫煊道。
郭泰祺抱拳道:“周兄熟悉國際事務,又在歐洲享有盛名,還請賜教。”
周赫煊說:“賜教不敢當,一起討論而已。”
郭泰祺熱情地說:“周兄請講。”
周赫煊分析道:“郭兄剛才也說了,弱國無外交。中國就是弱國,所以開展外交的時候,國家實力是完全幫不上忙的,只能依靠別國的情況順勢而為。想要在英國打開外交局面,必須先搞清楚三點。第一,國際大勢;第二,英國政局;第三,英國社會狀況。”
“周兄此言高屋建瓴。”郭泰祺說。
周赫煊繼續道:“國際大勢不難猜。自從歐洲大戰(一戰)后,諸國列強意識到戰爭的恐怖,因此都不想再打仗,而世界經濟危機的爆發,更讓各國財政力不從心,綏靖主義大行其道。從這一點來看,想要借助國聯或者英國政府的幫助來制裁日本,那是決然行不通的。即便日本真的占領上海,嚴重侵犯英國的利益,英國也最多只能譴責幾句。”
“正是如此,”郭泰祺點頭道,“但即便只是道義上的譴責,我們也必須爭取,至少我們在外交上占著理字。”
周赫煊又說:“再來看看英國政局。英國受世界經濟危機影響,貿易額嚴重下跌,自由貿易漸漸被保護主義壓制。英國去年率先放棄金本位制,導致今年英鎊匯率瘋狂下跌。再加上英國失業率大增,大罷工運動頻發,各種極左和極右思潮泛濫,現在的英國國王和英國內閣,都趨向于保守政策。他們只愿穩定大局,焦點集中在恢復經濟和社會穩定上,不會嘗試任何的冒險行為。”
郭泰祺頭疼道:“這個就更難辦了。”
“所以,郭兄你只能從民間入手。”周赫煊說。
“怎么從民間入手?”郭泰祺連忙問。
周赫煊解釋說:“不要急于求成,利用一切手段宣傳自己,宣傳中國,取得英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持。然后等待時機,伺機而動。”
郭泰祺默然不語,良久才說:“似乎,也只能這樣了。”
這個道理,歷史上的郭泰祺花了幾年時間才想明白。他最開始走上層外交路線,積極結交英國貴族和官員,可后來發現根本沒有屁用。
無奈之下,郭泰祺只能轉變思路。他不放過任何一絲機會,不管是外交宴會,還是普通場合,只要有他在場,必然想方設法的發表激情演講,從而讓英國人民漸漸了解中國、同情中國、支持中國。
于是在抗日戰爭期間,郭泰祺出名了,被英國民眾視為中國頑強抗戰的形象代表,被英國媒體譽為“出色演講家”,牛津大學甚至主動授予他名譽法學博士學位。
南京大屠殺的悲慘事實,就是在郭泰祺的策劃下,在英國迅速傳播開來的。英國迫于日本壓力,曾一度關閉滇緬公路,也是在郭泰祺的努力下,最終答應重開滇緬公路的。
當郭泰祺被調職回國擔任外交部長時,《泰晤士報》如此評價道:“郭先生在駐英大使任內,其代表國家堅定而安詳…郭大使任內履行艱巨任務,為各方所尊崇。”
只可惜,郭泰祺不是老蔣的人,早年屬于汪兆銘一系。他調任回國當外交部長才半年時間,就因挪用公款和私生活不檢點,慘遭免職,直到抗戰勝利后才被重新啟用。
在周赫煊看來,郭泰祺挪用公款和私生活不檢點,這兩項罪名肯定確有其事。畢竟郭泰祺是個騷包的人,愛面子又喜歡享受,但被免職就太可笑了——以當時國黨的腐敗風氣,不貪污、不享受的官員會被懷疑是共黨啊,也沒見誰因此而被撤職的。
所以說啊,干不干實事無所謂,站隊正確才是關鍵。
周赫煊說道:“郭兄,你首先應該結交英國工黨。”
“我也希望拜會麥克唐納先生,但他根本不見我啊。”郭泰祺沮喪道。
周赫煊說:“不是麥克唐納的國民工黨,而是獨立工黨!”
郭泰祺疑惑道:“獨立工黨現在是在野黨啊,受到保守黨、自由黨和國民工黨的聯合壓制。聽說英國國王對獨立工黨非常不滿,結交他們來做什么?”
周赫煊笑道:“原因有兩個。其一,很多英國底層民眾站在獨立工黨那邊,獲得獨立工黨的支持,就容易獲得英國廣大民眾的支持;其二,保守黨、自由黨和國民工黨如今組成了聯合內閣,他們各有各的利益,又忙著恢復經濟、穩定社會,根本沒時間跟你湊熱鬧。綜上所述,你現在只有這一個選擇,而我正好和獨立工黨的黨魁有交情,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如此多謝了!”郭泰祺說。
周赫煊又說:“英國政黨輪換更替,但王室卻穩坐釣魚臺。你在結交工黨的同時,還應該盡量跟貴族搞好關系,我可以幫你介紹艾伯特王子。”
郭泰祺喜道:“那就更好。”
周赫煊又說:“最后,我強烈建議你跟一個英國人交朋友。”
“誰?”郭泰祺問。
“丘吉爾。”周赫煊說。
郭泰祺疑惑道:“我似乎聽說過這個人,但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
周赫煊說:“如今的英國,不管是工黨、自由黨還是保守黨,都是主張裁軍、反對戰爭的,只有少數人抵制參軍、呼吁備戰,丘吉爾就是其中名氣最響亮的一個。現在歐洲局勢非常微妙,10年之內必然掀起大戰,到時候丘吉爾很可能擔任要職,甚至是上臺做首相都有可能。”
“他有那個潛力?”郭泰祺大感興趣,能夠結交一個未來英國首相,這對他而言太有誘惑力了。
“我只是說有可能,”周赫煊沒把話說死,他笑道,“而且丘吉爾現在正處于最落魄的時候,英國全民反戰,他一個人呼吁戰爭,沒人肯聽他的。你只要開口閉口警惕德國納粹,丘吉爾必然視你為同道中人,輕輕松松就能獲得他的友誼。不止是丘吉爾,但凡英國政界主張備戰的人士,你都可以去結交,他們未來的發展前途很好。”
郭泰祺也是老江湖,他舉一反三地笑道:“我明白了,跟工黨談社會主義,跟貴族談國際友誼,跟丘吉爾談擴軍備戰,跟普通民眾談世界和平。”
“就是這樣!”周赫煊豎起大拇指。
郭泰祺感慨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周兄的建議讓我豁然開朗,外交思路一下子就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