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授課完畢,學生們沒有放學回家,而是來到隔壁的食堂排隊就餐。
廚娘是從附近請來的農婦,每月薪水1元,專門負責給師生們做飯。營養午餐沒有牛奶,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和白面饅頭。即便如此,學生們也吃得津津有味,抱著沾油的餐具舔了又舔,干凈溜光都不用再洗碗筷了。
就在記者們拍照時,周赫煊突然問:“咦,六帥呢?”
馮庸說:“六子已經走了,他還要去北邊掌軍。”
周赫煊笑道:“你倒是清閑。”
“沒辦法啊,空軍太精貴,老帥根本不舍得用,”馮庸自嘲道,“我現在就一整天吃白飯的司令,閑得骨頭都生銹了。”
周赫煊說:“走吧,我們也回去。”
馮庸看著那些肚皮飽脹、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小孩子,感慨道:“我活了二十幾年,今天才終于感覺自己是在做事。”
“哈哈,彼此彼此!”周赫煊笑道。
兩人乘坐黃包車返回租界,路過英租界的時候,突然看到有大批學生在游行示威。他們舉著橫幅標語,揮舞旗幟高喊口號,浩浩蕩蕩的朝英國領事館前進。
“打倒英帝國主義!”
“嚴懲兇手,抗議干涉!”
“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
英租界軍警很快趕來,將游行的學生堵在街上,一時間場面變得極為緊張。
周赫煊對此無能為力,他和馮庸都只能站在旁邊看熱鬧。學生們正處于熱血激憤狀態,根本就別想勸動,至于租界軍警,更不會聽周赫煊的指揮。
不止天津,如今全國各地都在鬧游行。
起因是國民革命軍北伐,不顧列強的調停干涉,接連占領長江中下游地區。這些都是英國的傳統勢力范圍,打起仗來損失很大,英國佬終于坐不住了,出動軍艦在長江流域尋釁滋事。
剛開始的時候,英艦和商輪利用其巨大噸位,以浪沉中國木船、淹死中國人取樂。只長江流域萬縣段,三個月內就淹死40多人,有4艘中國民船被撞沉。
沖突激化發生在八月底。
英國商輪萬流號跑到云陽江面鬧事,不分青紅皂白浪沉楊森運軍餉的3艘木船,50多位船上軍民被淹死,八萬多餉銀和少量槍支沉入江底。
話說,楊森是吳佩孚任命的四川省長,英國人如今也在幫吳佩孚,這次事件純粹大水沖了龍王廟。
但英國佬牛啊,撞錯就撞錯唄,我管你誰是誰,反正中國人命賤。
楊森也牛,一怒之下派兵扣押英國商輪萬通號和萬縣號,要求英國人賠償損失。英國佬的回應是增派軍艦,并下達24小時最后通牒,期限一到就直接開炮。
9月5日,英艦悍然炮擊萬縣市區,炮轟近3個小時,發射炮彈和燃燒彈300余發。中民死傷數千人,民房商店被毀千余家,史稱“萬縣慘案”。
慘案發生后,包括《大公報》在內,全國多家報紙對此進行了詳細報道,并嚴厲譴責英國人的罪惡行徑。熱血愛國青年自然坐不住,紛紛自發上街游行示威。
若是抗議和游行管用,那還要軍隊來干什么?
如今英國人的氣焰依舊囂張,不但拒不交出兇手、賠償損失,反而威脅吳佩孚和平解決此事。吳佩孚只得給楊森施壓,要求楊森給英國人道歉,并盡快釋放被扣押的英國商輪。
乾坤顛倒,黑白不分,巍巍民國,一向如此。
“別看了,走吧。”馮庸嘆氣說。
周赫煊無奈搖頭,成功辦學的歡喜心情,瞬間被沖得蕩然無存。
郁悶無比的返回報館,周赫煊屁股還沒坐熱,胡政之和張季鸞就一起找上他。
張季鸞說:“我們剛剛收到警告,北平方面勒令《大公報》淡化萬縣慘案,報道言辭不得過于激烈。好像直隸地區所有報館,都收到了這條電令。”
“社長,你說怎么辦吧。”胡政之看著周赫煊。
周赫煊反問:“你們的意見呢?”
張季鸞說:“該如何報道,就如何報道。不黨、不私、不賣、不盲,這八個字不能丟了。”
周赫煊仔細考慮著其中得失,最終咬牙說:“報!”
胡政之和張季鸞相視一笑,前者說道:“這次的社論我來寫,盡量含蓄一些,但事實必須講清楚。”
想要在民國辦報紙,骨氣和圓滑都得具備。胡政之不會傻到故意激怒軍閥和洋人,但關鍵時候還得堅持底線,這才是《大公報》真正的辦報方針。
上次周赫煊說的那個深度報道,各地軍閥近年來的軍費開支,胡政之早就收集齊了。但此時正值北伐軍接連大捷,他選擇暫且按住不發,因為一旦這種呼吁和平的文章寫出來,等于變相在幫吳佩孚說話。
真正的報道時機,是在南北軍隊僵持不下的時候。
打發走胡、張二人,周赫煊坐在辦公室里唉聲嘆氣,他發現自己不管怎么做,對中國的糟糕局面都無濟于事。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周赫煊沒好氣道:“請進!”
一個年輕人推門而入,恭敬道:“周先生你好,我是來送請帖的。”
周赫煊打開帖子,卻是張學良以前的副官、如今《北洋畫報》的社長馮武越,邀請他周末參加舞會。
“勞煩通知馮社長,我到時會去的。”
周赫煊感覺很諷刺,如今全國老百姓都在抗議列強,有錢人家的舞會卻還照開不誤。而他周赫煊,也是那“不知亡國恨”中的一員。
褚府。
褚玉鳳歪趟在榻上,抽著大煙問:“都半個月了,還沒找到機會?”
杜笑山苦著臉說:“那姓周的太雞賊,平時都待在租界不出來。今天倒是去了東郊,但隨行的還有張學良和馮庸,這事不好辦啊。”
褚玉鳳滿不在乎道:“他不出租界,那俺們就在租界下手。”
“可不行!”
杜笑山連忙勸阻:“二爺,在租界動火器是大忌,一不小心就會引來洋人干涉。”
“你呀,就是膽子太小,”褚玉鳳笑道,“找個槍手,躲在人群里放槍,打完槍子兒就跑,洋人能查得出來?”
“這…”杜笑山欲言又止。他真不想管這事,好歹周赫煊是張學良的人,而且還是個知名大學者,萬一出了紕漏,就得輪到他杜笑山來背黑鍋。
褚玉鳳面色猙獰道:“你是天津的地頭蛇,去給俺物色一個不要命的槍手。給他1000大洋,務必把周赫煊的腦袋提來。這是軍令,不得違抗!”
“好…好吧。”杜笑山勉強答應,心里已經把褚玉鳳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別看褚玉鳳在天津城橫行無忌,其實還是個慫貨。他根本不敢在租界殺人,就連請槍手都委托杜笑山,以后出事可以推得一干二凈。
杜笑山當然不是傻瓜,憑白給人當槍使。他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喚來心腹說:“你去給周赫煊傳句話,讓他出門小心,謹防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