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從北平跑到天津,孟小冬卻從天津去了北平。
天津有很多京劇名票名師,孟小冬耗費兩年時間拜訪請教,早已身兼各家之長。前陣子孟小冬去北平,又結識了譚派名家陳秀華,雖然沒有正式拜入門墻,卻被允許跟在陳大師身邊學藝。
為此,孟小冬專門在北平買下兩棟四合院,打算把上海的父母和兄弟都接來。她有錢得很,銀行存款上萬大洋,都是以前演出賺來的。
大清早,孟小冬鎖門外出。今天陳秀華的戲班子有場演出,她要去全程觀摩,從中領悟一些譚派技藝。
“咿呀!”
隔壁四合院的大門打開,走出一對小姐妹。姐姐大概十三四歲年紀,膚白貌美、楚楚可憐;妹妹也有十一二歲,不過容貌要遜色許多,還是個黃毛丫頭。
姐姐瞅了瞅剛出門的孟小冬,好奇問:“這位小姐姐,你是剛搬來的嗎?”
“是啊,我叫孟小冬,住在26號,”孟小冬朝旁邊一指,“25號我也買下來了。”
姐姐似乎感覺孟小冬特別親切,歡喜道:“那我們可是鄰居了,我住27號院。我叫王敏彤,這是我妹妹王涵。”
姐妹倆其實并不姓王,而是復姓完顏,姐姐叫完顏立童記,妹妹叫完顏碧琳,乃是皇后婉容的表妹。她們前幾年都住在王府里,最近張作霖把王府買下,一家人遂搬回東四三條胡同祖宅。
孟小冬跟王敏彤聊了幾句,便走到胡同口叫來輛黃包車,前往朝陽門內的燒酒胡同。
燒酒胡同路北有一棟前清王府,在乾隆時叫恒親王府,嘉慶后改名惇親王府。不管是什么親王,現在都如過眼云煙,奢華尊貴的王府已然變成商賈巨富的居所。
今天府里的老太太八十大壽,宴請四方賓客,這種盛會怎少得了戲班子?
孟小冬在王府側門下車,稍稍等待片刻,陳秀華也帶著他的戲班出現,眾人匯合后集體進入府內。
時候雖早,傭人們卻已忙活起來。一張張桌子板凳被搬出來擺好,杯碗盤碟堆在后院足足二十幾籮筐,光是負責洗碗的傭人就有十個。
臨近正午時,化好妝的戲班子開始登臺,前來賀壽的賓客也逐一落座。
“小冬,你去下面坐著聽戲吧,看得真切些。”陳秀華吩咐說。
孟小冬笑道:“站在戲臺旁邊就可以,下面坐的都是客人,我怎么好意思去。”
“沒事,我跟主人家說好了。”陳秀華的面子很大,他爺爺是清宮內廷供奉,父親是著名的大青衣。
孟小冬沒法拒絕,給陳大師道了一聲謝,便離開戲班后臺去尋座位。比較靠前的桌子她是不敢坐的,客人都是有頭面的人物,她只能找靠后的角落。
找尋片刻,孟小冬見有張桌上全坐著年輕女子,而且個個身穿文明新裝(上衫下裙),看樣子都是些女學生。
“請問,這里還有空位嗎?”孟小冬過去問道。
其中一個少女笑道:“隨便坐吧,我們也是客人。”
孟小冬撿位置坐下,隨口問道:“你們是哪所學校的?”
“燕大女院的,”那少女很是健談,說話跟打機關槍似的,“我叫杭淑君,她叫周媛,她叫陸蓓西,她叫馮招娣,她叫…”
燕大就是燕京大學,由四所英美教會學校合并而成,分男院和女院,首任校長是司徒雷登。新中國成立后,燕大被裁撤拆分,各院系分別被并入清華、北大、政大、財大和民族大學。
孟小冬朝眾人點頭敬禮,笑道:“大家好,我叫孟小冬。”
正說著,突然又跑來一位少女,急匆匆坐下說:“下午婷婷她們要開詩會,都別亂跑啊,到時候一起去湊熱鬧。”
“我要在這兒看戲呢,”馮招娣道,“今天的壓軸戲是陳大家親自登臺。”
“京戲有什么好看的?老掉牙的東西,”杭淑君不屑道,“還是詩會更有意思。”
最后坐落那個少女,揚著手里的報紙笑嘻嘻說:“這一期的《詩鐫》,我發現了兩首好詩!”
陸蓓西連忙問:“誰寫的?徐志摩、朱湘,還是聞一多?”
“都不是,”那少女得意笑道,“哈哈,你們準猜不到,是寫《大國崛起》那個周赫煊。”
“他還會寫詩?”杭淑君驚訝道。
“咳咳,我給你們念念,”少女攤開報紙,清了清嗓子,“《一代人》,煙夜給了我煙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眾女生正豎起耳朵往下聽呢,誰知那少女突然停住。
“沒了?”周媛問。
“沒了。”少女道。
馮招娣說:“也太短了吧,才兩句。”
“詩不在長,在于精妙,”那少女感慨說,“煙夜給了我煙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多妙啊,短短兩句話,就描述出當今煙暗的社會,而且還激勵我們不要畏懼煙暗,要尋找光明的未來。要我說,周赫煊的詩才一點不亞于徐志摩和聞一多。”
眾女生默默回味著那兩句詩,愈發感覺余韻悠長,深含至理。
孟小冬卻是抿嘴一笑,那位周先生貌似什么都會呢,居然又做起詩來了。
少女又說:“還有一首《見與不見》,大家聽著啊: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默然相愛/寂靜喜歡。”
全場安靜,女學生們都說不出話來。
在徐志摩眼里,《見與不見》只是一首抒發情感的小詩,《一代人》才屬于神來妙筆。
但對于青春年少的女學生而言,《一代人》或許有些味道,《見與不見》卻是真真富有才情的好詩。
不愧是被《讀者》推崇的毒雞湯,這一桌少女都中毒了。
“感人至深,周先生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應該是周先生寫給愛人的情詩吧。”
“要是哪個男人給我寫這種詩就好了。”
“嘻嘻,大庭廣眾發春夢,不知羞!”
“要你管!”
聽著這一桌女生的歡笑打趣,孟小冬卻有些悵然,喃喃自語道:“默然相愛,寂靜喜歡,他是寫給誰的呢?”
那些女生又說:“希望小學正在北平招聘教員,周先生就是主事人哦。你們誰想去?”
“我倒是想去,家里肯定不答應。”
“就是啊,我還準備畢業后去法國留學呢。”
“周先生會不會來北平?他若是親自來,我定要去看看。”
燕京大學屬于教會學校,里面的學生都是富裕家庭出身,還真沒有愿意當小學教員的。她們對此興致勃勃,多半出于跟風隨流的心態,熱衷于追趕愛國和進步的潮流。
孟小冬手托香腮倚在桌上,眼睛盯著戲臺,卻沒心情看戲學藝,而是想著天津那邊的人。她也不知到底是為什么,反正周赫煊給她的感覺跟旁人不一樣,就仿佛不屬于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