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悠揚的樂聲,男女賓客成雙結對開始起舞。
文繡的舞步很笨拙,好幾次踩到溥儀的腳。這還是她首次參加舞會,以前溥儀出門都帶婉容的,她只能留在家中做女工活。
至于原因嘛,很簡單。一來文繡明確反對復辟,不討溥儀喜歡;二來文繡長相普通,不能給溥儀漲面子。
溥儀摟著文繡的腰,漸漸朝舞池邊上移動,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別鬧了,只要你肯回家,朕以后絕不冷落你!”
“你覺得可能嗎?”文繡冷笑。她早就已經想明白,面對不公平的人生必須抗爭,若非登報起訴離婚,溥儀根本就不會正眼看她。
“文繡,我求求你了!”溥儀的語氣軟下來,“一日夫妻百日恩,撕破臉皮對大家都不好。你這樣做,大清皇室的顏面往哪兒擱?”
“大清?呵呵,”文繡不屑地笑道,“大清早完了,我現在是中華民國的公民。”
溥儀悲怒交加,但又無可奈何:“你有什么條件,都提出來吧,朕會盡量滿足。”
“我沒有條件,”文繡攤牌道,“天津地方法院已經受理此案,最快下個月就能開庭。如果你不想對薄公堂,可以選擇協議離婚。”
“真的無法挽回?”溥儀問。
文繡堅決道:“不可能。”
溥儀當然不想打官司,那樣太難看了。他說:“離婚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說!”文繡道。
溥儀說:“離婚之后,你不準再嫁給別人,因為你是我大清的皇妃!”
文繡笑道:“那我們還是打官司吧。”
“賤人!”
溥儀大怒,低聲咆哮道:“你想逼死我嗎?”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文繡直言反擊。她確實死過一次,離開皇宮不久就自殺,但被宮女搶救回來。
“好好好,你可以再結婚,但必須是在三年以后!”溥儀無計可施,只能再退一步。
文繡猶豫片刻,終于點頭道:“我答應你。”
兩人算是達成了離婚協議,溥儀感覺生無可戀,也不等舞曲結束,便放開文繡獨自退出舞池。
就在這時,周赫煊摟著婉容過來,有說有笑的開始跳舞。
“最近過得如何?”周赫煊問。
“還行吧。”婉容苦笑道。其實她已經好些天沒出門了,溥儀的脾氣越來越怪,完全把她當成了出氣筒。
周赫煊開導說:“女人要學會自立自強,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你看文繡現在的生活多精彩,那都是她自己爭來的。”
婉容悵然道:“我總不可能跟文繡一樣,也起訴離婚吧?”
“為什么不可以?”周赫煊反問。
離婚這種事情,婉容連想都不敢想,太大逆不道了。但越是如此,她的思想就越不安份,明知不能做,卻偏想去試試,文繡給她做了個好榜樣。
“我…還是算了吧,現在的生活也挺好。”婉容低頭道。
周赫煊突然摟緊婉容的纖腰,湊到她耳邊輕輕呵氣說:“你以后要是有別的想法,可以來找我幫忙。”
溫熱的氣流吹在耳朵上,感覺又暖又癢。婉容面頰微紅,細如蚊吶的應了一聲,順勢主動把身體貼得更近,隨著腳步移動不時地接觸摩擦。
漸漸的,婉容幾乎都偎進了周赫煊懷里,兩人半摟著繼續跳舞,那堅實的胸膛讓她很有安全感。
突然間燈光大亮,卻是舞曲結束了。
婉容猛然驚醒,做賊心虛般把周赫煊推開,整理衣服朝溥儀走去。
溥儀整張臉都是黑的,拖著婉容的手呵斥道:“回家!”
第二天上午。
《大公報》、《新天津報》、《庸報》、《現世報》、《京津泰晤士報》等一系列中外報紙,都在頭版刊登了中華希望教育基金會成立的新聞。
正如周赫煊所料,教育基金會本身并不吸引眼球,因為在民國時期,各種各樣的團體實在太多了,人們早已見怪不怪。真正的賣點還是圍繞在文繡身上,皇妃離婚不說,現在還跑出來搞教育,這些都是在挑戰人們的傳統思維。
北平女子師大,畢業班。
一位女學生揮舞著報紙沖進教室:“同學們,大新聞!”
“什么大新聞啊?”其他女生圍過來問道。
那個女學生攤開報紙念道:“少帥籌款興辦教育,刀妃文繡斷發明志!本報訊,昨日奉軍少帥張學良召開宴會,宣布成立中華希望教育基金會,少帥本人親自擔任會長一職,副會長有馮庸、周赫煊和文繡…為節省開支興辦教育,本次舞會的所有飲料都是白開水…刀妃文繡在發言時,當場斷發明志,立誓將終身服務于中國教育事業…中華希望教育基金會將致力于在全國開辦免費小學,并為師生提供免費午餐。馮庸副會長表示,基金會的行政開支不得高于每年吸納捐款的15,對貪污、挪用捐款者嚴懲不貸…該基金會預計今年內,在直隸地區興辦30所希望小學,如今行政人員和教師緊缺,急待社會有識之士加入,共襄盛舉,振興國家!”
沒等那個女學生念完,其他女生就已經圍在她身邊看報紙。只見頭版頭條上配有兩張新聞圖片,一張是張學良在演講,另一張是文繡用剪刀割發。
特別是文繡那張照片,讓女學生們熱血激昂,當即就討論開來:
“刀妃真乃奇女子,不僅登報起訴離婚,現在還斷發明志為國家出力!”
“是啊,新時代女性正該如此。”
“家里催著我回去結婚,現在我要學文繡,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中國教育事業!”
“還有半個月就畢業了,我們都去希望教育基金會應聘教員吧。”
“怎么只辦小學啊?”
“小學怎么了?基礎教育也很重要的。”
“可我們讀的是師范大學,去教小學的話有點浪費。”
“我管它大學小學,只要是為國家出力就好。”
“同去,算我一個!”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京津地區各大學校中,特別是女學生,被文繡斷發的舉動所感染,一個個都吵著要加入其中。
魯迅先生如今還沒離開北平,他準備教完畢業班再南下,前往廈門大學任教。當天上課時被學生們一番鼓動,魯迅晚上回家就寫了一篇雜文,題目為《試論中國教育之希望》:
“中國的現代教育,大抵要從晚清時候說起。庚子年間,洋人的槍炮聲將西太后耳朵震聾,惶恐不安中頒布了癸卯學制,各類新式學堂遍地開花。這大約是在學德意志和日本的教育強國吧,可惜遮遮掩掩、畏畏縮縮,只學了些皮毛…
及至民國,我們終于也有了教育部,部長先生就是蔡元培君。我被蔡君邀請到教育部任職,歷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教育部僉事,本想大展拳腳,卻不免碌碌無為。大總統忙著做皇帝,革命黨要護國護法,竟無一人關心教育。我等教育部職員連薪水也不能領足,又何談教育興國?直至今天,我都沒弄明白,我這教育部僉事有何效用,每日點卯罷了…
靠政府辦教育,那是決計不行的。就連北大都等米下鍋,已然半年沒發工資了,學員教授借錢度日,難以維持生計。
中國之教育還有個特點,無論南北皆以辦大學為榮,小學堂多無人問津。只因辦小學堂見效太慢,難獲政績,官員自然不肯下力氣。倒是鄉間富紳,每每有慈善之舉,出資維持著地方私立小學,以邀聲名…
今有中華希望教育基金會成立,以振興基礎教育為宗旨,出發點我看是極好的。我早年寫過一篇《文化偏至論》,談到立人和興國的問題。立人要從孩童著手,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逆料二十年后中國的情形。新的孩子們,應該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面,有朝氣,他們超越了過去,中國就趕上了未來…”
許廣平也是女師大畢業班的學生,她拿著魯迅這篇稿件,讀罷之后,忍不住問道:“先生,你真的看好那個希望教育基金會嗎?”
魯迅抽著煙,搖頭道:“難說,張學良是奉軍少帥,他搞的團體,難免帶著其他意圖。我倒希望他們是真心為國。”
“中國基礎教育真的很糟糕?”許廣平問。
魯迅皺眉說:“我在教育部當了幾年僉事,對此非常清楚。就拿直隸最富裕的縣舉例,私立、公立小學堂共有28所,看似數量很多,但情況十分糟糕。最大的一所小學堂,教員12人,學生97人;規模最小的,教員1人,學生才13人。全縣小學教員加起來大約80多個,學生人數還不滿1000,全縣一年的教育投入不足3000塊。八成以上的孩童,都是沒機會進學的。”
這個數據太離譜了,平均下來,每所小學一年的教育資金才107元,就這還是直隸地區最富裕的縣。
許廣平默然,良久才感慨道:“看來大力興辦基礎教育,已經勢在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