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的房舍十分簡單,沒有任何像樣的擺設,一張硬木床也沒有多余的紋飾,就連被子也有不少補丁,很是寒酸可憐。
包老夫人陪在床邊,眼中垂淚,低聲啜泣。
見王寧安進來,她連忙起身,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王爺大駕,寒舍簡陋,實在是失禮,失禮啊!”
王寧安目睹這一切,再想想自己的府邸,難免心虛,不自覺就低了半頭。
人不管位置多高,權勢多重,都會煙消云散,唯獨德行,千古閃爍,永恒不朽!大宋朝有最杰出的才子,最能干的大臣,最理智的武將,在眾多的明星之中,唯獨包拯以清廉著稱,后世敬仰。
光是這個房間,就讓人肅然起敬。
“老夫人,包大人可是我的父母官,他為官清正廉潔,正是晚生的榜樣,只是晚生慚愧,怕是永遠學不到包大人的萬一了。”
老夫人惶恐道:“王爺這話讓老身慚愧,也讓老身欣慰,老頭子他,他…”包夫人說不下去了,只能一扭頭,去給王寧安端茶。
王寧安幾步走到了床邊,坐了下來,此時包拯微微扭過頭,看了眼王寧安,擠出一絲笑容。
“王爺,老夫的身體自己清楚,這一關怕是過不去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夫原是不怕的、可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有些話不說清楚了,怕是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蒼生啊!”
他說完,又咳嗽起來。
這時候包夫人端著茶水過來,連忙給丈夫拍打,垂淚道:“都什么時候了,就不能老實養著…你這是恨自己不死啊!”
包拯沖著夫人艱難一笑,“咱們吵吵鬧鬧幾十年了,我什么脾氣,你清楚,讓我把話交代了,不然我,我死…”
“別說了。”夫人連忙捂住了包拯的嘴,她幫著丈夫擦了擦嘴角,又喂著他喝了兩口參湯,這才退下去,把門帶上,屋子里只剩下王寧安和包拯兩個。
“先說說朝局吧!”
包拯不想浪費一點時間,直入主題。
王寧安探著身體,仔細傾聽。
“老夫死后,首相位置空缺,二郎以為何人可以取代”
王寧安嘆口氣,“這次盛典,啟用了一批老人,我原是希望老大人能撐住,也就不用費心了…如今看來,首相的位置,不是賈昌朝,就是王介甫了!”
“不成!”
包拯痛苦地搖頭,“賈昌朝和你是親家,疏不間親,這話我本不該說的。”
王寧安笑道:“老大人,賈相公和我們家的確是姻親,只是說穿了,互相利用而已,當不得真。到了真正關頭,我寧愿相信老相公一般的至誠君子,也不愿意相信那位老太公!”
難得,包拯會心一笑,“賈昌朝醉心權力,為人奸猾搖擺,如果是太平盛世,他接首相,二郎盯著他,也不至于出問題。可如今風雨飄搖,新舊交替,一旦讓賈昌朝掌權,他勢必興風作浪,耍弄權術…而政事堂之中,權柄都在王安石的手里,到時候賈昌朝一定會收拾王安石的。他們兩個,就好像老叟戲頑童,十個王安石,也斗不過一個賈昌朝,新法肯定要受阻。”
王寧安點頭,他也是這么看的。
“老相公,既然如此,讓王安石接首相呢”
“更不妥。”包拯憂心道:“王安石才略是有的,可是他這個人,性格孤傲,又愛鉆牛角尖兒,只可為將,沖鋒陷陣,不能為帥,執掌全局,如果大宋的朝政都落到他的手里,一定會出大亂子。眼下有老夫,和圣上在,等于多了兩把鎖,王安石不至于胡來,可是老夫不成了,圣上…唉,到時候王安石執掌政事堂,唯恐二郎也約束不住他,就要壞大事了。”
不得不說,包拯看得夠準!
歷史上,神宗剛剛二十歲,賞識王安石的才華,便迅速將朝政托付給王安石,結果拗相公折騰了幾年下來,大宋的財政雖然有所好轉,但是新舊黨爭,互相傾軋,弄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確,讓王安石掌舵,實在是太危險了。
“老相公,既然他們都不成,那誰能接任呢文寬夫,或者宋公序”
“他們還不如賈昌朝呢!”包拯沉吟道:“如果二郎能說動醉翁,讓他主持政事堂,或許還能成。”
王寧安吸口氣。
要說大宋還有公心的臣子,包拯是一個,歐陽修絕對也是一個!
只是醉翁因為被人家編排誣陷,弄得心灰意冷,退出了政壇,專心學問。
這個要命的關頭,如果能請出歐陽修,的確是一步妙棋。
首先歐陽修江湖地位足夠,王安石進京,還是歐陽修幫忙的。有醉翁掌舵,絕對能壓得住王安石。
其次,醉翁在慶歷新政的時候,便是朝中重臣,和趙禎關系親密,深得信任,正好能托付大事。
王寧安想了想,立刻道:“我會去說服醉翁,讓他出山…只是以醉翁的性格,只怕新君登基之后,就會立刻請辭,他之后,怕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王寧安壓低了聲音,“老相公,你或許不知道吧!太子瞧上了王安石的小女兒,有意娶她為太子妃,日后王安石就是國丈了。”
“啊!”
包拯臉色大變,劇烈咳嗽。
王寧安急忙給他喂了一口參湯,半晌,老相公才緩過來。
包拯搖了搖頭,真是天意弄人啊!
他和王安石共事這段時間,已經看透了拗相公的為人,包拯實在是不希望他執掌政事堂。可一旦他成了國丈,就再也沒人擋得住他。
“唉,二郎,到時候,怕是就需要你出頭了。”
“我…”王寧安很為難,他是真不想卷入朝中的漩渦。他現在已經是西涼王,坐擁河西走廊。
下一步可以開拓西域,可以收復河套,他有太多能施展手腳的地方,被圈在京城里,太難受了。
而且他的權力也太大了,趙曙又是那樣尊重他,到時候君臣之間,朝中大臣之間,實在是不好相處,想想就讓人頭疼。
“二郎,有些話老夫原是不想說的,可現在也顧不得了。”包拯沉吟了一下,然后道:“你覺得曹皇后如何”
王寧安愣了一下,“這個…以前的曹皇后,當然是母儀天下,賢良淑德。只是上次中了毒,被身邊的人背叛之后,似乎曹皇后的性格改變了不少…”
“豈止是改變了不少,簡直是判若兩人。”包拯道:“她曾經拉攏舊派,拉攏將門,甚至要逼著太子,娶曹家的女兒,無非是想控制新君,好垂簾聽政。雖然失敗了,但是老夫觀之,她并沒有死心,如果陛下再能撐兩三年還好,可萬一,我怕曹皇后會不甘心。”
包拯喘了口氣,又道:“而且我擔心的不只是這一點,政事堂也不穩當啊!”
曹皇后的事情,王寧安心里有數。
曹佾去了西北,就和王寧安交了底兒,曹家已經和曹皇后切割了,不會摻和其中,只要趙曙能早日完婚,后宮之中,有一個足以抗衡曹太后的皇后,情況就會好很多。
王青那個小妮子聰明,潑辣,什么話都敢說,選她當太子妃,看起來不算完美,但實際上,卻是最合適不過了!
真正讓王寧安驚訝的是政事堂,按理說政事堂的四位相公,包拯不用說了,王安石也不必廢話,司馬光是他的學生,也沒什么問題,莫非…是韓絳 包拯低聲道:“韓家是河北的大族,老夫原以為他沒什么問題,只是最近老夫注意到,江南的棉田增加了三倍還多,都是在韓絳去江南之后。”
“什么”
王靜安更加驚訝,“老相公,韓絳在江南,不是打壓世家,查辦了不少官員嗎”
“是啊,他鬧出來的動靜不小,還說江南的官吏對他咬牙切齒,痛恨不已。可自從他去江南,又回來,進入政事堂之后,江南的棉田便快速增加,圈占兼并之風,愈演愈烈。如果沒有他撐腰,江南的世家絕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王寧安變顏變色,他在趙禎面前推演,就提到了劇烈的工商業發展,城市擴大,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
原則上,王寧安是希望控制速度,不要弄得過快,免得流民遍地,民不聊生。
真是沒有想到,江南的兼并,已經早就展開了…韓家,不錯,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做生意,一起種高粱,釀酒,榨糖,韓家都有份。只是后來王寧安的產業越來越高端,韓家沒有跟上。
莫非韓絳和東南的士紳聯手,又做起了棉布的生意 東南的士紳官僚并沒有準確的傾向,過去站在舊派一邊,也不過是為了爭取東南的利益而已。
韓絳要給他們做保護傘,未必不可能。
包拯見王寧安陷入思索,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二郎,爭權奪勢,一刻也不會停。新君年幼,主少國疑,各方必定會趁機而動。二郎乃是謀國之臣,是國之柱石,輔佐新君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說著,包拯顫顫哆嗦,伸出了手,緊緊抓住了王寧安的胳膊。
王寧安悚然一驚,立刻點頭道:“老相公請放心,晚生雖然駑鈍,卻也不敢懈怠遲疑,貽誤國事,一定會當仁不讓!”
包拯含笑,“你是個聰明人,從小就是…老夫當年很討厭你的,覺得你是個禍害…”說起當年的往事,王寧安側耳傾聽,他真想知道,包拯是怎么改變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