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確很強大,強大到柳涉這些老人都接受不了的程度,那么大宋就沒有危機了嗎?
恰恰相反,不論漢唐,都出現過盛極而衰的情況,如今大宋的情況,其實比起漢唐都要危險…福禍從來都是連著的,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陛下,臣斗膽懇請,不妨就推演一番,看看我大宋的潛在風險究竟如何。”
趙禎沉吟了一下,“好,咱們君臣就給大宋號號脈。”
皇帝點頭了,大家湊在了一起,王寧安,太子趙曙,宋庠,加上柳涉,大家圍坐在一起,王寧安首先發言,“目前對我大宋影響最大的,應當首推西域的黃金進入,那不妨就以這些黃金能帶來的變化,進行推測。首先,西域擁有數量驚人的黃金,每年能提供20萬兩,還會增加。以這些黃金作為儲備,我們能發行上千萬貫的貨幣,幾十年來的錢荒問題,有望徹底解決。”
王寧安說完,柳涉開口了,“老夫記得,早在圣人登基之初,就有了錢荒難題,此后一年比一年嚴重,如果真正能解決錢荒,充實國用,那可是造福天下的事情,又怎么會有危害呢?”
王寧安微笑搖頭,沒有多說,宋庠把話接過來了,“柳老兄,西域的黃金會分成兩部分,進入大宋…其一是朝廷收的稅,大約占了三成,這些黃金直接進入皇家銀行,被鑄成貨幣,充當發行金元的儲備金;另外一部分,則是那些淘金客的收獲,他們會用黃金采購糧食和工具,支持淘金事業,或者購買土地,和大宋進行貿易交換,總之,這部分黃金會通過商貿流回大宋。”
柳涉還是不太明白。
倒是趙曙,他跟著王寧安學了不少,又親自參加了一次抄底,眼光高明了許多,小家伙顯得躍躍欲試,王寧安露出了鼓勵的笑容,趙曙膽子大了起來。
“這兩部分黃金,第一部分會變成朝廷的采購,或者有錢人的儲蓄,朝廷的大規模采購,肯定要落在大商人和作坊工廠手里,畢竟朝廷不會挨家挨戶去購買幾石的存糧,那樣根本不劃算。至于淘金客的收入,能和他們進行貿易的,也都是一些大商人。所以這些黃金首先要流到大商人,大金融家,工廠主,作坊主手里。”
王寧安笑著點頭,“殿下睿智,如果不算軍餉的部分,的確如此。那殿下以為,這些人拿到了黃金之后,會怎么做呢?”
“投資!”
趙曙毫不猶豫道:“前些時候,債市和股市出現,還有那么多的工廠作坊,誰也不愿意把錢放在家里,多數的資金要拿出來,投資獲利。”
柳涉雖然不同經濟,但是他年紀大了,見多識廣,聽到這里,他也沒發現什么危機。
相反,朝廷增加收入,淘金客發了財,商人有賺頭兒,貌似是大家發財,你好我好的事情,怎么這幾位都面帶憂慮呢?
他一肚子疑惑,宋庠首先給他解答了。
“柳兄,所謂投資,無非是幾種而已,其一是購買土地,兼并田產,第二是囤積居奇,大發利市,第三是購買股票和債券,第四是擴大生產,增加工廠規模,多招募工人。”
柳涉聽到了這里,終于開竅了。
錢是需要流動的,而錢的流動,往往就會指揮著人們的行動,這就叫利之所向…柳家是千年大族,沒有什么不明白的。
手里沒錢罷了,手里有錢,一定會增加田產,多購買土地房舍…幾千年來,都是如此,哪怕到了后世,兜里有了錢,也要首先買房子,有了小房子,還盼著有更大的房子,人都是如此,沒有什么例外。
購買土地,兼并田產,就會出現無地流民,如果城市不能承擔這些人口,那就會造成流民到處逃竄,朝不保夕,隨時可能造反。
那第二種情況呢?
也很明白,就是仗著手里的財富,炒作糧食,布匹一類的民生物資…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他們沒有享受到開發西域的好處,卻首先遇到了物價上漲。
你說吧,會不會民怨沸騰?
第三種是進入金融市場,經過上一次的教訓,很多人都看透了,金融市場需要投資,但是不能過度,一旦失控,大起大落,誰也受不了!
相比之下,最好的去向就是第四種,擴大生產。
創造出更多的商品,吸引更過的工人,多制造財富,多納稅…柳涉跟大家討論了半天,就說道:“既然如此,那就鼓勵商人擴大作坊,還能吸收流民,不就沒事了?”
“不然!”
王寧安擺手,“其實我想說的就是第四種,這才是問題的關鍵,看起來繼續擴大生產,副作用最小,但是其中也藏著極大地危機,而且弄不好,就會葬送了所有的努力。”
趙曙大驚失色,“師父,真的那么嚴重?”
王寧安點頭,“殿下請想,工廠招募的都是什么人?”
趙曙和別的皇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真正去過民間,小時候在王寧安的府邸住過,后來又跑了幾次西北,他還有自己的封地,青唐的大小事務都要上奏趙曙的。
有了實務經驗,趙曙漸漸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工廠招募老實肯干,年輕壯實,又聰明機靈的工人。他們之中,多數都來自周圍的農村,普遍在15歲到30歲之間。”
王寧安頷首,“殿下說得對,隨著貨幣供應增加,工商發展,他們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賺不到多少錢,為了活得更好,必須要進入工廠務工,賺錢養家。”
柳涉不解道:“西涼王,做工掙錢,天經地義,縱然有些不肖商人,只要朝廷法度嚴格,還不至于殘害工人,也不會出什么大亂吧?”
王寧安道:“不肖商人當然要嚴懲,只是這問題不是不肖商人那么簡單。”
“那是什么?”
“柳老,你說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青壯年,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
“頂梁柱唄!”柳涉笑著答道,可是王寧安的下一句話,他老人家就笑不出來了。
“柳老,如果一家的頂梁柱被抽走了,這個家會如何?”
柳涉老臉瞬間變了顏色,他想起了自己的家,當初他的兒子壯年戰死,只留下了一對兒女,柳月娥和柳羽兩個…他為了拉扯兩個孩子,付出了多少辛勞。
長房沒了頂梁柱,其他各房說什么的都有,柳涉承受了巨大壓力,直到后來,柳羽漸漸成長起來,尤其是跟著王寧安立了一些功,在軍中站穩了腳跟,柳家才重新安定下來。
以一家觀之,天下何嘗不是如此。
為了工作,為了掙錢,年輕力壯的優質勞力背井離鄉,到了幾十里,甚至幾百里之外務工,一年到頭,也回不去幾次。
試問,家里還剩下些什么人?
無非是老弱婦孺而已!
如果在農村生活過,就會很清楚,因為朝廷的權力不下鄉,維系農村安定的是兩種力量,一個是傳統的家族宗法,一個是家族實力。
假如一家有三五個壯漢子撐著,誰也不敢輕易欺負,家家都是如此,小偷小摸就沒有生存的空間,地方就安定,就太平!
但是,如果這些壯漢子去務工了,剩下老弱婦孺,沒有抵抗能力,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是犯罪成本降低了,那些居心不良的,偷竊搶掠的,甚至一些土豪劣紳,還有占山為王的賊人,以及什么亂七八糟的摩尼教啊,彌勒教啊,私鹽販子……形形色色的人物,全都會涌出來。
一旦出現天災,就會有興風作浪,乘機搗亂。
“還不止如此,如果地方被這些雜碎毀掉了,那么工商業一旦出現挫折,工人沒法回到家鄉生存,變得無處可去,他們的破壞力遠不是流民可比的。”王寧安神色凝重道:“我說的這些,絕不是虛言,實際上西北這幾年,因為戰爭訂單,帶來了城市的繁榮,結果相對的,就出現了農村衰敗,許多刀客賊人,借機獨霸一方,著實給朝廷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如果工商業再繼續發展下去,影響到了這個天下,到時候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帶來危機。”
真正站在了足夠的高度之后,王寧安才發現,大多數的事情,真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
以為發展了工商,弄出了資本主義,就能所向睥睨,什么問題都迎刃而解,那根本是癡人說夢,想要執掌一個龐大的帝國,并且穩步前進,不出現大亂子,實在是太考驗智慧了,稍微有一點疏忽,就會造成不可避免的傷害。
分析了這么多,柳涉終于露出了驚駭的神色,他現在真正開始佩服王寧安了,一個人爬到高位不難,難的是身處高位,還愿意低頭彎腰,真正去研究民間疾苦。
“王爺,老朽想請教,既然工商業發展下去,會有危機,那該如何解決?是停下來嗎?”
王寧安搖了搖頭,“柳老,金礦就擺在那里,我們能攔著別人的發財之路嗎?再說了,我們就不希望大宋更富強昌盛嗎?至于解決問題的辦法,還在外面,要想辦法,把危機轉嫁出去才行!”5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