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手邊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麻煩的一件就是受傷陣亡士兵的問題。
整個橫山作戰的前期,大約有五萬士兵陣亡,受傷致殘八千人,年齡上限到了,需要離開行伍,安頓生計的有七千人。
而一次靈州作戰的失誤,就陣亡士兵八萬,需要照顧的傷員一萬八千人。
再加上平時作戰犧牲,非戰斗減員,一兩年的戰爭,就有小二十萬人需要安置。
真正挑起這副擔子,王寧安才知道有多重!
漢唐的雄風,看起來是很威武,可哪一次作戰,不是幾千人,幾萬人的折損,這年累月積攢下來,多大的家業,也經不起折騰。
漢武帝打了沒幾年,就把文景之治的財富揮霍一空,之后更是要任用酷吏,任用斂財之臣,費盡一切辦法,搜刮財富,才能維持戰爭需要。
大唐盛世如何,到了武則天就打不動了,等到李隆基的時候,干脆任用胡人,讓他們領兵打仗,駐守邊疆,為了什么?是皇帝昏庸嗎?當然了,你可以這么理解,但是那么多朝廷的棟梁之臣,精明勝過猴子的文官,他們看不出風險所在嗎?
不是看不出,而是沒有辦法!
花錢太多!
哪怕后世的超級大國,也不能隨便發動戰爭,一旦陷進去,輕者國力損耗,重者就是傷筋動骨,甚至國家解體。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提倡的一些東西,并沒有錯誤,只是過分強調一個方面,把該打的仗也放棄了,不該讓的東西也讓了,沒有準則,沒有底限,到了最后,就是沒有尊嚴,抱殘守缺。
說來好笑,王寧安主持西北的大局,居然每天都要抽空,讀讀論語,看看孟子,讀的是頗有心得。
“儒家之道,孔孟之法,能綿延千年,長盛不衰,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二郎應該多讀書,多悟道!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老夫,我給你講解!”
“你給我——gun!”
王寧安把手里的書一扔,狠狠瞪了文彥博一眼,咱們文相公根本不在乎,他自顧自,抓起了夜光杯,喝著西域的葡萄美酒,一副陶醉的模樣。
“要是西域的氣候能更好一點,老夫情愿埋骨于此啊!”
王寧安實在是無語了,“我說寬夫兄,聽你的話,應該是賺了不少錢吧?”
文彥博嘿嘿一笑,“我賺的都是辛苦錢,哪里比得上二郎。陛下把涼州都給你了,河西走廊,一直到西域,可都是你的封地,陛下富有四海,你怎么也有一海啊!”
“呸!”
王寧安狠狠啐了一口,“姓文的,你少忽悠我!咱們陛下真的富有四海嗎?他的賬面,全是欠債!不說別的,就是西北這一戰,將近20萬人死傷,要怎么處理,就算一個人給100貫,就要拿出2000萬貫,咱們陛下真的有錢嗎?”
文彥博比王寧安還清楚朝廷的財政狀況,他微微一笑,“二郎,聽你的意思,是想為君解憂了?”
“也是為我們解禍!”
王寧安坦白道:“要想在西域站穩腳跟,擴大勢力,仗是少不了的。如果沒有士氣,兵無戰心,我們早晚要被趕出西域,就像大唐一樣!”
“是這個理。”文彥博笑道:“二郎,你說說看,都有什么點子?”
“還能有什么辦法,只能就地安置。”王寧安道:“老文,你的交易中心需要多少人?”
“這個…至少要三千人,西域和大宋的商人越來越多,進入蘭州境內,就要檢查貨物,確定價值,組織交易納稅,還要防范走私,提供保護…三五千人不算多,可問題是我需要有經驗的書吏,丘八大爺連名字都不會寫,怕是不成吧!”
“誰說的!”
王寧安氣哼哼怒斥,“你別小瞧人,不說別人,河北調來的兵,八成都是識字的,簡單的算術、繪圖他們都懂的,而且紀律性極好,只要稍加培訓,就能派上用場!”
“當真?”文彥博大驚失色,“他們有這么大的本事,怎么還跑來當兵啊?”
“是我安排的掃盲班!”
王寧安道:“士兵大多數都沒法干一輩子,有人身體不成,有人受傷殘疾,有人升遷不上去…總之,他們有一天要離開軍營的。凡是幽州的兵,進入軍營一年,至少要學會300個字,3年以上,就能寫簡單的公文,基本的算術,偵察兵還會測繪畫圖,工程兵要懂建筑工程,還有負責采購的士兵,他們對商品的熟悉,絲毫不比商行朝奉差!”
“我的天!”
文彥博一下子躍起,拍拍屁股,直接往軍營沖去。
真是想不到,王家軍還藏了這么多的寶貝!
文彥博手頭實在是缺人,一刻都等不了。
其實回想起當年,王寧安在自家的部曲和效用士中間,推行文化課,那是阻力重重。一幫大頭兵怎么也想不通,他們為什么要讀書識字,要什么要比學生還刻苦!
一個臭丘八,非要和文人比什么!
當時王寧安沒有辦法,只能威逼利誘,誰的學習成績好,給予獎勵,誰的成績不行,不準提拔。
直到幽州之戰結束后,軍中的抵觸情緒才消失了,因為大家看到了讀書的好處!
新打下來幽州,到處都要用人!
以往文人都說,只能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
這話其實沒錯,你只懂打打殺殺,連公文都看不懂,怎么收稅也不知道,律法條例如何,全都兩眼一抹黑,還不是被文官玩弄鼓掌之中嗎!
好端端打下來的成果,要雙手奉送給別人。
王家軍改變了這種現象,他們雖然不比文人精明,但是好歹更接地氣,文人懂得,他們努努力,也能明白,文人干不了的,他們卻能駕輕就熟,尤其能吃苦!
如今幽州的小吏之中,有三成是退下來的老兵,地方上,農莊,牧場,馬場,商行,鏢局…幾乎每個行業,都充斥著數量驚人的老兵。
他們團結一心,互相拉拔,在整個幽州,占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沒有人敢忽視他們的存在。
終于輪到西北了,文彥博在軍營轉了一圈,不得不說,幽州的傷兵老兵,素質極好,通過攀談,文彥博發現,讓他們管一個縣,一個州,那是為難了,但是光負責稽查商品,核定價格,征收稅款,是一點問題沒有。
而且他們夠兇悍,自帶武力,遇到了蠻橫的西域商人,直接擺平!
這幫人簡直是天賜的寶貝,最重要是的他們價錢便宜,每個人每月基本薪水只要10貫錢,另外加上各種福利,以及提成,總體的人力成本,只相當于書吏的五分之一。
丫的,早知道就把宋祁幾個給炒了!
你們裝什么大瓣蒜,以為老夫無人可用啊?
文彥博帶著挑出來的100人,大搖大擺,往交易中心去,他特意從耆英社這幫人的住處路過,想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沒了誰都一樣!
老子才不吃帶毛豬呢!
第一家,就是又臭又硬的三元宋相公。
當他到了門口,才注意到一塊木牌子,上面兩個私塾大字,還挺有風骨。
文彥博遲疑了一笑,忍不住笑起來。
都是窮則思變,這位宋相公是要辦私塾掙錢了啊!讓自己逼到了這么慘的程度?文彥博掩飾不住得意,他索性讓老兵們先等著,他去叩響了大門。
里面有人問道:“是誰啊?”
文彥博故意把嗓子憋粗,憨聲道:“來讀書求學的!”
哎呦喂!
這一句話,可把里面的人高興壞了。
宋庠從破舊的躺椅上,一躍而起,差點笑出了聲!
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
自己掛出去牌子,家里人還說什么異想天開,現在知道老夫的英明了吧?這不剛兩天,就有學生上門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宋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戴,有些為難。
“這輩子就沒這么窮酸過!鏡子呢,快拿來!”
“鏡子當了,今天早上的饅頭就是!”夫人抓起水瓢,盛了一下子清水,送到了宋相公的手里。
宋祁看了看清水當中模糊的人影,還算干凈,“只能對付了,沒事啊,等著私塾辦起來,光憑著老夫的名號,也足以吸引天下的讀書人,到時候老夫勢必超過六藝學堂,歐陽修的那點墨水,給我提鞋都不配!”
宋庠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急匆匆往外走。
一邊走,還一邊說,“書山有路,學海無邊。陋室雖蔽,芝蘭芳香。有老夫親自教導,保證蟾宮折桂,順風順水…”
他伸手推開了房門,抬頭看到的卻是文彥博那張討厭的老臉!
宋庠的笑容,一瞬間凝固了。
“你?你怎么來了?”
文彥博看到宋庠尷尬到死的模樣,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說公序兄啊,你這是干什么啊?寫個私塾就行了?你該出來吆喝,不然誰知道你是什么人!這是蘭州,不是京城,你的名氣還沒一只虎大呢!”
“一只虎?他是誰?”
“就是橫行涼州的一個沙盜,專門干打家劫舍的事兒!”
“你?”宋庠老臉漲得紫紅,“文寬夫!你欺人太甚!!不是君子所為!!!”
“君子?君子都餓死了,我是給你送學生來了,瞧瞧吧,一百多人,夠你填飽肚子了!”文彥博說著,指了指身后的那些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