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造圣旨,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誅九族的大罪,雖然陳琳沒有九族,但是也足夠讓老太監灰飛煙滅了。
只是唯一讓王寧安驚訝的是譚憲為什么會留著這一份圣旨…按照道理講,他應該早早毀掉才是,尤其是大軍戰敗,罪責難逃,如果留著圣旨,萬一落入別人之手,老祖宗就保不住了…王寧安努力回想譚憲的話。
作為一個高明的撒謊者,不可能每一句都是假的,相反,十句里面要有九句都是真的,關鍵的一句動點手腳,才能坑了別人…
譚憲的履歷不難查,他和陳琳之間,交集不太多,相反,倒是沈端提拔保護了他…弄出了假圣旨的事情,如果譚憲不開口,最多查到沈端而已,不會牽連老祖宗,那么譚憲留著圣旨,很明顯,是為了要挾老祖宗,自然就是要保沈端…
王寧安前思后想,覺得再去面君之前,應該去見見這個沈端了!
一個瘋子,模樣自然不會很好看。
沈端渾身污穢,離著老遠,就能聞到臭味,他的頭發花白,亂糟糟的和稻草似的。
瞪著一雙泛紅的眼睛,像是鬼似的,無神地亂轉。
在沈端牢房的對面,是譚憲的房間。
他轉過身,只用后背對著沈端,但是仔細看去,就能發現譚憲的肩頭不停顫抖,心中悲切不已。
王寧安站在牢房的外面,將手里的黃絹展開,沖著沈端晃了晃。
“沈端這是本官從譚憲那里得到的圣旨,想必你也清楚吧?這圣旨是你們的老祖宗偽造的。本官這就要去宮里,上奏圣人,很快,你的老祖宗就會過來,陪著你們了!”
王寧安在說話之間,一直盯著沈端,想要從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什么來。因為王寧安一直覺得沈端瘋的蹊蹺,或許有可能是裝的吧?
但是王寧安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莫非是自己想錯了?
其實王寧安沒有注意到,在黑暗中,沈端的手指已經摳進了肉里,一滴暗紅的血從長長的指甲里流出來,當王寧安轉身的時候,沈端的目光落在了譚憲的身上。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狼視!
標準的狼的眼睛!
沈端真的要被氣瘋了!如果只是他和譚憲兩個,不用懷疑,他一定會撲上去,把譚憲給撕成碎片,生吞了…
“老陳,我先和殿下進宮,你好好盯著沈端…對了,假如沈端依舊忠心陳琳,而譚憲自作聰明,把陳琳牽連進去,他們會如何?”王寧安沉吟道:“老陳,你把這兩個太監關在一起,要注意沈端的一舉一動,哪怕是眼神還是手勢,都不要放過!”
陳順之立刻點頭,“大人,我清查了這些日子的記錄,發現沈端雖然瘋了,但卻有一個問題,每天送去的吃食,還有清水,都沒有浪費,我猜縱然是瘋了,也不是很嚴重。”
“嗯,無論如何,都要盯好了沈端,我覺得整個案子的關鍵,就在他身上,只要把他的嘴撬開,才能將整個事件弄清楚!”
交代完畢之后,王寧安和趙曙急匆匆來到了皇宮。
才幾天的功夫,趙禎看著又衰老了不少。
講真的,很扎心!
跟了自己40年的老伙計,居然可能是幕后黑手,組建起來的心腹組織,反過頭來坑自己…從政事堂,樞密院,一直到地方,都和自己離心離德…孤家寡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居然不知道自己是孤家寡人?
朕混得未免也太慘了?
這些日子,趙禎基本上無心國政,大小事務都推給了政事堂。
好在之前降旨,一切都由文彥博總領。
文相公的行政才能絕對不是吹的,以往王安石可以越過文彥博,直接找趙禎,一道旨意下去,新政就推行了。
文彥博也只能徒呼奈何,這次可不一樣,王安石想越過文彥博,根本沒有機會,老文瞬間把拗相公壓制得死死的,連一點翻身機會也沒有。
如果不是忌憚變法派的實力,尤其是還有另一位王相公,老文都能把王安石轟成渣!沒辦法,像王安石這種一心做事的人,永遠斗不過一心耍弄權術的,術業有專攻嗎!
文官系統安穩運作,趙禎就能輕松很多,甚至到了無所事事的地步,王寧安遞了牌子,立刻召見。
趙曙大呼小叫,跑在了前面,熊孩子的一面展露無遺。
他還是第一次真正參與朝政,還是弄了這么大的一個案子!
“父皇,先生已經拿到了證據,陳琳果然是個老壞蛋!父皇,你可不能放了他!”趙曙出生的時候,陳琳已經太老了,后來又去守陵,故此他們沒什么感情可言,相反,趙曙覺得陳琳坑了師父,害了父皇,葬送了十萬人馬,把他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哦?”
趙禎也是一驚,強撐著坐起,問道:“景平,真的有證據?”
王寧安將偽造的圣旨送了上去,并且告訴了趙禎,圣旨的來歷。
許多人一聽圣旨,立刻就會想到二尺長的卷軸,太監拿著,抑揚頓挫地念著…其實只有正式的圣旨,才是那個樣子,而且頒布正式圣旨,多數情況是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并不是太監。
王寧安搜到的這份圣旨準確說是中旨,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下的手諭,并沒有經過政事堂附屬,不算正式的圣旨。
在很多地方,包括教材之中,都強調皇帝口含天憲,出口為旨,是九五至尊,乾綱獨斷,干什么都行,沒人可以管束,所以天下興亡,最后都要算在皇帝一人頭上。有了明君就有盛世,有了昏君,就要亡國。
其實這些印象很不準確…遍觀歷代帝王,一共不到四百位皇帝,能做到上述的,恐怕連十個人都不到,也就是幾個開國之君而已!
在大都數情況之下,皇帝都要文官集團的配合,才能把自己的意志貫徹下去,一道圣旨,要經過文官起草,審核,如果有意見,還可以駁回,著名的諫臣魏征就是喜歡和唐太宗對噴,因為他負責門下省,就是干這個的!
從秦漢算起,中國古代的一套模式,能綿延兩千年,塑造出好幾個三百年的帝國,長盛不衰,自然有可取之處。
如果不仔細研究權力運行的方式,僅僅盯著明君賢臣,把一切都歸咎為“人治”二字,是非常片面,不妥當的!
閑話少說,有正式的圣旨,當然對應的,就有不經過文官的中旨。
尤其是大宋,因為官制混亂,可以鉆空子的地方太多,皇帝下中旨,一點不稀奇。同樣的,身為內廷總管,偽造一份中旨,同樣不難。
趙禎看到了這份旨意,頓時瞪圓了眼睛,呼吸急促,他按著床頭,大聲怒吼:“抓,快把陳琳給朕抓來!”
趙禎聲嘶力竭,怒不可遏。
沒有多大一會兒,就有人押著陳琳過來。
老太監并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琳可不笨,如果倒退十年,只怕王寧安也奈何不了他。
無奈人老了,就容易犯錯…陳琳回宮之后,想想自己和王寧安的談話,越是回想,就越是尷尬。
“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自相矛盾,露出了那么大的馬腳!”
陳琳哀嘆著,不停搖頭。
他很清楚,王寧安一定會查到他頭上的,只是想不到,來得這么快!
“老奴拜見圣人,拜見太子殿下!”
趙禎氣得臉色通紅,說不出話。
趙曙開口了,“你個混賬奴婢,為什么要偽造圣旨?說,你有什么居心?”
“圣旨?”陳琳遲疑了一下,壽眉稍微皺起,突然又展開了。
他無奈苦笑,“譚憲都招了?”
“他不只招供了,還把罪證交出來了!”
趙曙將圣旨拿在手里,扔給了陳琳。
老太監顫顫哆嗦,把圣旨撿起,瞪圓了眼睛,仔細看去,生怕錯過一個字!
看了好半晌,陳琳才把圣旨放下,老實承認道:“這是老奴干的。”
“好,你說,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趙曙氣沖沖追問。
“這個…是,是…”陳琳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王寧安,似乎有些遲疑。王寧安立刻道:“圣人,殿下,此案或許涉及宮中密辛,身為外臣,或許多有不便,臣…”
“不!”
趙禎突然霸氣打斷。
“景平,這次事情,給朕最大的教訓就是要開誠布公,把什么事情都放在臺面上。不然就會給奸佞小人挑撥離間的機會,你是主審,案子由你負責,就讓他說,看看他能說出什么來!”
趙禎紅赤著眼睛,“陳琳,你也一把年紀,行將就木,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也省得把秘密帶到棺材里!”
陳琳吸口氣,“圣人這么說,老奴也就實話實講,這,這是為了圣人!”
“荒唐!”
趙曙立刻怒斥道:“父皇幾時讓你偽造過圣旨,幾時讓你害過將士們?”
“殿下,圣人確實沒有讓老奴偽造圣旨,可是圣人曾經給種詁下過密旨,讓他配合欽差…圣人對,王,王相公心存猜忌,又和王相公,感情很深,進退兩難…身為奴婢,不,不能讓圣人為難!欽差如果沒有密旨,如何能調動諸軍?圣人給了種家密旨,如果欽差沒有,又怎么命令種家服從?老奴也是替圣人考慮,把圣人不愿意做的事情完成而已!”
陳琳說著,五體投地,痛哭道:“老奴妄測圣意,還請官家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