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的情況一日三驚,就好像原野上的荒草,扔一顆火星下去,一旦燃燒起來,會產生多大的火,誰也不清楚。
所以王寧安很快趕到秦州坐鎮。
狗牙兒和小太子他們來得有點晚,剛到城門外,就遇到了一群饑民,可把保護他們的士兵嚇壞了,太子殿下,皇帝的心肝命根子,他出了事,那就不只是掉腦袋那么簡單了!
城里城外的士兵,慌忙沖上來,把亂民隔開,捧日軍和山字營的高手保護著太子進了秦州,等到了王寧安的行轅,小太子有些狼狽,腦門上還有一層細膩的汗珠,他不好意思看了眼狗牙兒。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在王寧安家里住得那段時間,趙宗垕學會了認錯。
對于皇家來說,認錯是很難的,圣明天子,豈能有錯?
就算趙禎一般的仁慈君王,也很少下詔罪己,太子是半君,自然也要像他爹看齊。但是王寧安不這么看,他曾經沒能按照約定,帶著小太子去騎馬,他就老老實實認罰,趙宗垕從此之后,就覺得對不起沒有那么難說。
狗牙兒很大方,勾肩搭背,大聲叫道:“你有什么錯?”
“是我惹來了那么多的饑民,給侍衛帶來了麻煩。”
狗牙兒還是搖頭,“關心饑民,給他們糧食,是做好事。”
“可好事沒帶來好結果!”趙宗垕堅持道:“先生說過,好心辦壞事,也是錯誤,所以歸根到底還是我錯了!”
狗牙兒眨巴眨巴眼睛,懶得多說,他狗牙兒大少爺從來不會糾結是對是錯…他到了秦州,只想好好玩樂。
天氣很陰沉,或許要不了幾天,就要下雪了,狗牙兒覺得應該趕快造一個雪橇,然后讓二哈拉著,到處去跑。
沒準在雪地里還能撿到野雞野兔子…兩個小家伙在客廳等了好一會兒,狗牙兒非常不耐煩,他找了一圈,只是在墻上找到了一支弩,做工很精巧,上面的零件非常復雜,一看就是好東西。
狗牙兒用力拉扯,卻沒有拉開。
他有點小郁悶,假如能拉開就好了,沒準天上的鷹也逃不過他的攻擊…門推開了,王寧安從外面走了進來。
“事情太多了,讓殿下久等了。”
“不礙的!”
趙宗垕連忙說道:“先生為了國家操勞,弟子不過是來添亂的,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王寧安坐下來,好好看了看趙宗垕。
小家伙比起幾年前高了很多,身體也長開了,不像小時候皺皺巴巴,十分矮小的模樣,眉目之間,像他爹七分,還有三分像母親,趙禎和曹皇后都不是難看的人,無論怎么組合,都不是生出丑鬼,事實上趙宗垕比他爹還帥氣一些。
彬彬有禮,謙恭穩重,真是長大了。
王寧安面帶欣喜的笑容,“殿下仁慈,哪有什么罪責。臣倒要感激殿下,你進城的時候,遇到的饑民都是來自西夏。李諒祚盤剝無度,勒索百姓,敲骨吸髓,西夏的百姓不堪重負,最近兩個月,累積逃到大宋的人有五千多。狄相公怕他們在前方會勾結西夏,充當細作奸細,就都送到了秦州等地安頓。殿下心疼饑民,賞給他們肉食,這件事臣已經讓人到西夏那邊宣揚,相信要不了多久,更多的西夏百姓就會跑到大宋這邊,說起來這還是殿下的功勞。”
聽完了王寧安的話,剛剛還十分自責的趙宗垕露出了笑容,很燦爛。
小狗牙兒卻在一旁歪著頭,突然道:“勾踐說;‘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莫非就是這個意思?對老百姓好,便是王道?”
別看狗牙兒年紀小,但是他腦子聰明,而且接觸的人都是當世奇才,比如蘇大蘇二,比如歐陽修,比如范仲淹,受這些人的熏陶,他的見識遠不是同齡孩子能比。
甚至趙宗垕也思索道:“先生,所謂仁政王道,只怕不這么簡單吧?”
王寧安呵呵一笑,“殿下,有些事情說起來口干舌燥,三天三夜也講不清楚,不如放手去做,正好看看效果如何。”
趙宗垕立刻點頭,他最喜歡跟著王先生,就是這個爽快勁兒,不用面對枯燥的說教,什么事情都要拿事實說話。
王寧安讓他們休息了兩天,然后每天都抽出一點時間,跟著王寧安讀前方送來的呈報。
趙宗垕看了幾天,他就發現西夏的流民越來越多涌入大宋,數量超過了萬人…西夏方面當然不會無動于衷,李諒祚派遣國相梁乙埋,統帥擒生軍,嚴厲鎮壓,哪里的百姓逃跑得多,哪里就會被嚴懲。
這家伙甚至推行保甲制,每十戶互相擔保,有一戶逃走,十戶全部要處死!十戶一起逃走,村子就要被滅掉!
李諒祚的兇殘讓人咋舌,根據密報,被滅掉的村子至少有十個,靠著殺戮,李諒祚維持了西夏的安穩,雖然還有人往大宋跑,但是數量明顯減少了。
“蠻夷就是蠻夷,李諒祚太殘暴了!”趙宗垕怒道。
狗牙兒也咬牙切齒,“爹,你就該發大兵,去解救百姓,我看只要天兵一到,西夏的百姓都會望風而降,簞食壺漿,迎接王師。”
王寧安笑容可掬,他把手里的公文推到了一邊。
“你們兩個過來,咱們不妨探討一下,西夏的流民是怎么來的?”
王寧安剛說完,小太子就急忙道:“是李諒祚橫征暴斂,逼出來的!”
“那李諒祚為什么橫征暴斂呢?”
“這…”趙宗垕愣了一下,說道:“因為他貪得無厭,沉溺享受,不體恤民間疾苦,總而言之,是他不行仁政!”
王寧安笑道:“殿下所言,只怕是學堂先生的老生常談吧!”
趙宗垕紅了小臉。
倒是一旁的狗牙兒,托著腮幫,想了半天道:“是賠款!是大宋的賠款!才逼得他不得不加征百姓的稅金。”
這個答案讓趙宗垕有些難以接受。
大宋從來都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仁慈的上國,怎么會干欺負別人的事情?趙宗垕想要立刻反駁,可是他又知道先生最反對空口說白話。
因此趙宗垕快速翻閱手上的密報,他連著看了好幾份,不得不頹然承認,貌似西夏征上來的稅,的確要獻給大宋。
難道說西夏百姓的苦難,居然是大宋給的?
趙宗垕一下子陷入了糾結當中,這和他心目中的大宋差距太大了,畢竟幾乎每一個先生都在講大宋的好話,他們把大宋塑造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國度,即便是對外戰爭,也是被逼無奈,是別人欺負到了家門口。
戰爭結束之后,大宋一向是厚待百姓,撫恤死傷,所有人都感恩戴德,忠心朝廷,哪怕昔日的反賊,也會被感化。
比如那個青唐的董氈,他就在皇家武學院上學,還幾次痛哭流涕,給所有人講課,承認他的錯誤,感謝朝廷的寬宏大度,讓他重新做人…
如果說趙宗垕是有些想法的乖寶寶,那么狗牙兒就是徹頭徹尾的壞學生,他能熟記老師要求的所有文章,但是他從來不信上面的結論,更不相信老師講的那些道理。
每當老師給他們長篇大論的時候,狗牙兒就呼呼大睡,比什么催眠曲都管用。
所以狗牙兒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對!
“這么多年,都是西夏欺負大宋,過去還有歲幣呢?憑什么不能管他們要錢,我看要得還太少了,應該再增加幾倍,最好把他們的油水都榨干了!別忘了,王老相公就是死在了他們手里!”
趙宗垕當然知道,可他還很糾結。
“西夏百姓總是無辜的吧?他們太可憐了!”
“他們才不可憐!”
狗牙兒毫不客氣道:“你還記得武學的先生講過什么嗎?西夏和契丹都是舉國皆兵。西夏只有不到200萬人,卻兩丁抽一,能動員50萬人呢!好水川,三川口,殺害咱們大宋士兵的,就是這些普通百姓的兒子!他們才不無辜呢,全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狗牙兒揚起了下巴,得意洋洋道:“爹,我說得對吧?”
王寧安哼了一聲,“準是蘇子瞻教你的,以后少和他來往,免得學壞了。”
狗牙兒氣得暴跳如雷,糾正道:“這是我自己想的,和舅舅沒關系!舅舅好告訴我,不要和你講呢!生怕誤會了。”
王寧安無奈搖頭,“成了,獨立思考,值得表揚,只是小小年紀,不要太偏激了…很多事情,不是老百姓能做主的,他們只是隨風草而已,殿下日后繼承大統,也必須牢記這一點,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趙宗垕用力點頭,“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殿下,臣還有一番道理,才是真正關鍵的,要在乎百姓,卻也不能婦人之仁!”王寧安笑道:“臣慫恿西夏百姓逃到大宋,殿下可知,有多少人因此喪命?假如他們不逃跑,西夏的人馬就不會殺他們!”
“啊!莫非又是我在殺人?”
趙宗垕頓時變得惶恐起來,是啊,如果西夏人因為大宋有個仁慈的太子,會賜給他們肉吃,就紛紛跑過來,結果死在了擒生軍的手里,那誰才是殺人兇手啊?自己的善舉,竟然會產生這樣的結果,趙宗垕凌亂了。
王寧安突然一笑,“殿下,怎么樣?現實和書本不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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