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沉悶雷聲驚醒了裴子云,坐起身出了房,一股風撲面,風帶著雨,一個船工見他出來,忙躬身:“公子,風大雨大,小心些!”
“不要緊,到那個段了?”裴子云仰視天穹,春雷這時還不算多,但雨打的很大了。
“公子,已到了東靈峽,我們準備靠岸。”
裴子云見著眾人忙著落帆、下錨、搭橋板、系纜繩,不去打攪,轉眼看去,見著這片岸上是西南向東山地、丘陵、緩坡,一個道觀隱隱出現。
就在這時,突見雨中,一盞燈過來,就一詫異,再仔細一看,就迎了上去:“原來是掌門,您怎么親自來了?”
來的果是女郎,帶了幾個人,就算穿著蓑衣,也禁不住風雨,連忙迎了入甲板,又請女郎入了茶室。
女郎也不顧忌,脫掉了蓑衣和靴,說實際,這世界的衣裙還是有點開放,所謂“綺羅纖縷見肌膚”,一身的絳花裙子,這時看了一眼裴子云,一笑:“天有些冷,你給我們弄點湯去去寒。”
裴子云連忙吩咐下去,又笑:“事情不至于這樣急罷。”
“其實是不急,我的急的是內部。”女郎站起身踱著,她的聲音風雨聲中顯得寧靜:“這時出事,我觀察了門內弟子——讓我很失望。”
“一些嫁人的弟子,長久當了人家的太太,想法都同化了,第一時間想著怎么樣把事情厘清,不牽連到她的丈夫和孩子。”
“而有些內門弟子沒見過世面,更是嚇的一團糟。”
“素月觀傳承數百年,沒事都顯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有事全部嚇軟了腿,所謂儀態風姿一文不值,唉,莫非女子真比不上男子?”
“我這次帶了幾個人過來,其實是讓她們見見你的手段,長長世面,認得世上英豪的氣魄和決斷。”女郎說著,踱至窗口望天,大雨直瀉而下,噼啪打在了甲板上。
這話說下去,跟來個幾個女子都臉露不服之色,有個人欠身:“掌門,六子嫁了同知,除此還有幾個是官太太,聯點力,必可使這知府退讓。”
“你聽聽,她們想來想去,辦法就是請著姻親施加壓力再送銀子,說不定還想送上幾個女弟子當妾。”女郎轉臉冷笑。
裴子云不愿把話題扯到男女差別上,略一沉吟:“這事其實可以有多種方法解決,剛才這位說的其實也未嘗不可。”
正要繼續說,這時廚師已送來了食盒,提茶壺進來,打開食盒,見一個個金色大餅,還帶點滋滋聲,香氣撲鼻。
在場幾人都是連夜趕過來,已饑腸轆轆,嗅著只咽唾沫,當下不說話,每人分了一張,又倒上了一碗。
“這是油茶,主料是芝麻、加些核桃仁、紅棗,要是貴人用,還添了人參,喝上一口就能立刻充饑充渴…”
女郎就拿起來喝了,笑著:“這不就是野道士裝神弄鬼的辟谷丸,你怎么就弄成油茶了?”
話說野生道士要裝出格調,這辟谷是經常用的套路,其實就是把高營養的東西濃縮,有的還九蒸九曬,等辟谷時裝著不吃,餓了就偷偷摸摸吃幾丸,卻聽裴子云漫不經心說著:“黑茶與這個配,九蒸九曬破壞營養其實是不好的,我們又不是野生道士,不需要用這伎倆來獲得香火錢,平時也有葷,加肉汁也不必了。”
“單這個既不膩,又能迅速補充體力驅寒,配合著肉餅就很好了,下水冷,我已在我的船上推廣了。”
說到這里,裴子云喝完一碗,他是堂堂松云門掌教,朝廷正封的真人,生殺予奪毫不遲疑,對女郎也不過是客氣,這時自不愿意迎逢這些女人,冰冷冷的接著上面的話說著:“剛才我說到妥協未嘗不可,但其實現在情況不一樣。”
“大徐初立,一切更新,人是善忘的,本朝開國,就有知府開了惡例,如果一開始就妥協,被人視為可欺,那妥協了今年,明年后年呢?”
“妥協了一個知府,后面繼任的知府呢?更加不要說同知縣令主薄大小官員個個惡狼一樣撲上來。”
“田宅、產業是資產,你們女人的身體和道法豈不是資產?哪個官員不想著娶個美妾,既有女色又有道法,給他打拼?”
“這有了初一,就有著十五,我們道門是有道法,可逼到最后,怕或者消亡,或者你就得造反了?”
“所以開了這先例,看似牢固的道門,就和雞蛋一樣,一摔就破——不要治表不治里,要根治一下。”
“要根治,就得殺官。”裴子云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平平淡淡述說著這可怖的事情,在場的女人聽了,頓時嚇得手一顫,手指伸入滾熱油茶燙得鉆心痛也不知道,個個目瞪口呆的望著。
連女郎也不禁咽了一口氣,思量說:“既是這樣,那具體的章程怎么辦?總不至于是派人當刺客!”
“自不是,直接殺官,龍氣反噬,以各位的修行怕立刻就會死。”
“而且直接殺官,朝廷震怒,自是大禍臨頭,這知府也是這樣想著,所以才有持無恐。”裴子云冷森森:“可我們道門能生存到現在,并沒有被吞并,那自然有著法子。”
“第一步是先禮后兵,去和知府談談——這想必你們已經作了?”
“已經作了,可知府滿口官話,說要為民請命,斷不肯放過!”有個女道人接話說著。
裴子云并不驚訝,悵悵又陰郁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說著:“那就是進行下一步了,其實這非常簡單,就是他本人是官,在職五品,一府主官,幾乎可以說是道法不侵。”
“任何法術除了有限幾種都無濟于事。”
“但是他的家人,他的仆人,他的子女呢?”
這話一說,似乎打開了一個大門,頓時各人都議論起來。
“你們別又想差了,我們要持著道理來行事,直接滅殺那些人是不行的,就犯了王法,觸怒了龍氣。”裴子云又喝了口油茶,說:“誰沒有家人子女,所以作事就得堂堂正正中中庸庸。”
“我們不殺人,只要把他的仆人抓來審問下,衙門說著刑法之下,何供不得?其實道法之下,也是何供不得。”
“偷情、貪污、、殺人,甚至不忠,種種隱晦之事,我們什么得不到?”
“官場上,那會沒有政敵?”
“就算沒有政敵,那些紅著眼珠的御史都在到處找人彈劾,想殺官紅了自己烏紗帽。”
“把這些罪狀送上去,除非這知府光明正大,一輩子都沒有錯,是完人,要不輕者丟官罷職,重者入獄殺頭。”
“要是完人,其實也只是本人是完人,他的家人和子女是完人么?”裴子云冷漠看著風雨。
“前朝有個清官,住處用葛布制成的幃帳,用的器具是竹器,有些連貧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平時一月才吃一次肉。”
“可就是太過剛正,看不起道門,認為這是淫祀,下令拆除境內道觀,一萬香客跪在道觀護著,懇求留下。”
“這官犟脾氣上來了,當眾折香砸爐,要立碑永禁,對眾人說,如果馬拖不倒中間的神像,就收回成命。”
“結果套了馬偏拖不倒神像,這人大怒,說這淫祀蠱惑百姓,我愿同歸于盡,結果神像斷了,他大獲全勝。”
“下面呢?”連女郎都沒有聽說過,問著。
“下面很簡單,這人剛直,雖官不是當的很高,但謚號不錯,可謂善終,不過他的子孫,就有人盯了上去行了法,也不是道法,就是引誘了他的子孫荒唐又犯了法,然后一個殺頭,一個入獄,沒幾年就敗落變成了乞丐。”
裴子云悵悵一嘆,又冷笑一聲,“這淡不上誰對誰錯,要是愛國忠君清直就可以肆無忌憚,想弄誰就弄誰,那豈不又變成了清直霸?”
“這官求仁得仁,對道門來說,他的子孫也該有此報。”
“無它,此世我們道人有力量。”
“不敬畏力量,就有罪。”
一陣風裹著雨急灑下來,刷刷一陣,又漸漸緩去,眾人一肚子心思,被這幾句說得無言可對,都不由生出寒意,毛骨悚然。
“大家都喝了茶了吧,我們事不宜遲,就立刻去府內!”裴子云轉眼問著:“附近有什么有名的神廟?”
女郎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城隍廟每個縣郡都有。”
“城隍廟不行,它是堂堂天系神靈,立場和我們不一樣,對付別人就罷了,對付官員不可能。”
“而且說不好聽點,城隍位分有點高,打交道不容易。”
“附近有個河神廟,算是正神,但不至于很高,距離著府城只有三十里,你看怎么樣?”女郎想了想,問著。
“行,就這個了。”裴子云毫不遲疑,說著。
“我們先去河神廟布置,你們幾個立刻去府城,諒這知府衙門也睡了,你們有武功,潛入去,用迷香迷了人,把幾個貼身的仆人運出城來抵達這河神廟,我們就來個公審。”
“把這知府的底子弄的干干凈凈。”
“再把這些交給他的政敵,讓他的政敵把他打入地獄。”裴子云冰冷冷的說著,說完轉臉一笑:“葉兒呢?”
這場面本應該讓她看看。
“葉兒本來是應該來,可她已是第十重了,我留她在福地潛修。”女郎說到這個,就帶上了笑。
“那行,立刻出發!”裴子云說著,率眾出了甲板,沒入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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