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之大唐,早已皇權穩固、四海升平,未必需要一個殺伐決斷、精力充沛的帝皇去延續開疆拓土的偉業,更需要一個守成之君去保護貞觀以來的累累碩果,將這份盛世底蘊沉淀下去,浸透大唐每一分每一寸土地,而后生根發芽,締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盛世。
這一點,滅亡了才剛幾十年的大隋簡直就是前車之鑒。
隋文帝乃是一代明君,單論治國之功績,史上少有人及,艱苦樸素、勤政愛民、硬生生將南北朝之時的破敗江山經營至米粟豐盈、錢貨充沛,可以說已經打下了盛世之底蘊,結果隋煬帝上臺之后橫征暴斂、苛政待民,四面出擊兵威赫赫,十幾年的功夫將大隋打得支離破碎,終至亡國。
如果當年上臺的不是雄才大略、殺伐決斷的隋煬帝,而是一個性格溫和、知人善任的守成之君,如今天下會是怎樣?
歷史沒有如果,但有跡可循,排除錯誤答案就行了。
但李二陛下現在卻明顯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他太過野心勃勃,也太過乾綱獨斷,不滿足于眼下取得之成就,畢竟他的理想是超越秦皇漢武,成為“千古一帝”,這并非他一己之力可以做到,所以他想要一個能夠銳意進取的接班人,將他的功績無限延展開去,如此來彰顯他的偉大。
但他卻忘記了,步子邁的太大會扯到蛋…
暴雨如注,將終南山的花樹沖刷得郁郁蔥蔥,抬眼望去滿目蒼翠,生機勃勃,大云寺內卻是一片愁云慘霧。
關隴門閥興旺了幾百年,一直盤踞在這片土地上傲視群雄,近十幾年來更是隨著輔佐李二陛下登基而達到興盛之巔峰,天下權柄盡操于手。然而卻在距離兵變幾乎接近成功的那一刻,被東宮逆轉擊潰,從權力的巔峰墜落深淵。
幾百年的運道也戛然而止。
雖然李二陛下念及長孫無忌往昔功勛以及文德皇后的情面,準許操辦長孫無忌的葬禮,但關隴上下哪里有什么心思操辦?自是一切從簡,長安城內關隴門閥往來密切的親戚故舊前來吊唁,也只是來去匆匆,送上幾刀燒紙、一份奠儀,便即離去。
如此敏感之局勢下,沒人愿意與關隴門閥產生瓜葛…
白紙裁剪的靈幡被大雨澆得耷拉下來黏在竹竿上,靈堂內香煙繚繞,長孫家子弟跪坐兩側,盡皆無精打采、失魂落魄。長孫無忌不僅是長孫家的家主,更是長孫家的靈魂,他執掌長孫家的這年將這個家族待到關隴第一、甚至天下第一門閥的層次,但族中后輩卻無人夠能力繼承他的衣缽,如今他自盡而亡,整個家族脊梁倒塌,亂成一團。
一側的廂房內,宇文士及負手站在窗前一臉憔悴,泛著血絲的眼眸看著清清冷冷的靈堂,重重吐出一口氣。
就算陛下念及舊情,不忍將長孫家闔族發配邊疆,失去長孫無忌的長孫家也已經徹徹底底墜落凡塵,三代之內,斷無復起之可能。
他與長孫無忌斗了許多年,一直想著超越長孫無忌攀上“關隴第一家”的地位,如今心愿達成,他卻覺得空落落的,因為長孫無忌的死意味著關隴最為榮耀的時代已經過去,留下這樣一個殘破不堪的局面,縱然成為領袖,又何足喜悅?
想必于當年長孫無忌將關隴門閥帶到巔峰,如今他欲將關隴門閥從深淵之中解救出來,一樣的難如登天…
一旁,須發皆白的令狐德棻一手拈著茶杯,倚在椅背上望著房梁,思維有些放空。
實則心中悔恨難當。
當年被房俊與武媚娘連番羞辱,導致顏面盡失,他已經立志潛居府邸安心著書立說,再不理會朝中之事,結果卻在長孫無忌半是威脅半是勸說之下重新出山,率領家族跟隨長孫無忌起兵。
然后落到這般敗落之結局…
與關隴其余各家不同,令狐家從他開始算是成為真正的大儒,家中學風極盛,子孫當中也有幾個天資不錯的,只需沉淀幾代人,令狐家便會完全脫離關隴門閥的傳統,成為天下有數的書香門第,這才是家業傳承千年不墜之正途!
如今卻因他一時糊涂,成了反賊…
一生之努力,盡付東流。
家族之生死存亡,全賴李二陛下一念之間…
他后悔,他身邊的獨孤覽則是腸子都快悔青了!
想當初,他可是最堅定表明不摻合兵變的那一個,闔家上下全部置身事外,甚至連把守的城門都不許關隴軍隊進城,就是為了徹徹底底隔斷與關隴各家的瓜葛。
結果卻在長孫無忌的威脅之下膽怯了,稀里糊涂的摻合進來。
現在想想,就算他強硬的將長孫無忌懟回去,誓死也肯摻合兵變又能如何?長孫無忌難不成還敢不顧內部團結將他獨孤家滅門?說到底,還是立場不堅定,看不清局勢,下意識的認為長孫無忌能夠成事,唯恐兵變成功之后遭到長孫無忌的報復、打壓,也令別家分潤功勛,將獨孤家徹底壓制下去。
如今長孫無忌已死,兵變徹底失敗,李二陛下也回來了,關隴應當何去何從,獨孤家又當何去何從?
門外響起腳步聲,一個仆人推門而入,恭聲道:“啟稟郢國公,太子殿下前來吊唁趙國公,已經到了山門之外。”
屋內三人精神一振,令狐德棻豁然站起,急聲問道:“可有太子儀仗?”
有沒有儀仗,意義絕對不同,若有,則是太子代表朝廷前來吊唁,朝廷斷然不會給一個謀逆之人吊唁,也就意味著李二陛下對于關隴兵變既往不咎;若無,則太子只不過是只身前來,只代表他自己,雖然也預示著李二陛下不會追究長孫無忌的謀逆之罪,但也不會就此揭過。
仆人自是不懂得這些:“唯有太子帶著幾十禁衛而來,并無儀仗。”
屋內便是一靜,三人互視一眼,而后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宇文士及振作精神,道:“無論如何,太子能夠在此刻前來吊唁,總算是件好事,吾等不能奢求太多。”
謀逆既是死罪,仁慈一點的君主會誅殺首惡、闔族流徙邊疆、子孫永世不得錄用,略微心狠一點便是“夷三族”。如今李二陛下命太子前來,顯然是將謀逆之罪歸于長孫無忌一身,對其余“從賊”者不會過分追究,已經是寬厚仁慈、法外開恩。
令狐德棻頷首道:“走吧,叫上長孫家的子弟,一起出去迎接太子。”
三人各自撐傘,相繼走出廂房,又將長孫家的子弟叫上,二十余人直奔山門外,將李承乾迎入寺內,來到靈堂吊唁。
李承乾面容和煦,非但未因關隴起兵欲置他于死地而有任何不豫之色,更不曾因為易儲之事無可更改而所有頹喪,肅容施禮上香之后,又和顏悅色的撫慰了一眾長孫家家眷,這才退出靈堂,被宇文士及邀請著前往廂房落座。
仆人奉上香茗,只有李承乾與宇文士及兩人相對而坐,茶香氤氳,窗外風雨大作,兩人居然一時相顧無言。
說什么呢?
原本打生打死、預置對方于死地,搶奪大唐中樞權力的雙方,如今一方兵敗如山倒,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即將毀于一旦,再不復往昔的輝煌繁盛,一方固然取勝卻在樂極之時遭受重創,儲位已然不可保留,下場未必比關隴門閥更好…
沒有贏家,兩敗俱傷。
宇文士及捏著茶杯,半晌才苦笑一聲:“此前種種,關隴有愧于殿下,不敢說恕罪之類的話語,但好教殿下知道,吾等自知罪孽深重,在此,向殿下賠罪。”
言罷,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
李承乾忙站起雙手攙扶,感慨道:“過去之事,孰是孰非已無意義,縱然沒有關隴起兵,孤這個儲君也注定要讓位…只希望郢國公牢記前車之鑒,往后將天下蒼生放于心頭,勿使權力之欲腐蝕初衷,更不要為了一己之私動搖國本、荼毒百姓。”
事實上,他的確很看得開。
誰能對權力沒有貪欲之心呢?此乃人之本性,他李承乾此時此刻明知回天乏術,心里又豈能完全放下,毫不在意那曾經唾手可得的至尊權力?關隴兵變,固然是錯,但換了旁人,想必也定是與關隴一般無二。
站在他們這個層級,早已超越尋常的是非黑白。
沒有誰當真純潔如水,也沒有誰一定漆黑如墨,黑白對錯,交織斑雜,眼前唯有利益而已。
或是利在天下,或是一己之私,如此而已。
兩人重新就座,宇文士及問道:“當下局勢,殿下有何章程?”
李承乾淡然道:“父皇雄才偉略、乾綱獨斷,吾身為兒臣,自當謹遵圣旨、唯命是從。”
別說我已經躺平了,就算心有不甘,當真打算有什么動作,也不可能跟你說啊?
宇文士及當然明白,他也只是扯出話題而已,溫言緩緩頷首,沉聲道:“老臣敬服殿下之仁德,但若是旗幟鮮明的站在東宮這邊,關隴上下命不久矣。但請殿下放心,若是當真有一線曙光,關隴定不遺余力支持殿下。”
這不是對于之前關隴起兵導致東宮差一點覆亡的賠償,而是關隴為了于危機重重之下求活的手段,但對于彼此來說都大有益處。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