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駐扎著一支左翊衛軍隊。
宇文隴于景耀門外兵敗之后,便一直撤回此地駐扎,與左翊衛毗鄰而居,一邊休整軍隊,一邊負責倉儲之護衛。
當年宇文述曾經擔任左翊衛大將軍,自那時起,左翊衛與宇文家便糾葛頗深,宇文家子弟從軍的第一步便是入左翊衛…
孫仁師來到中軍帳外,便聽到帳內一聲聲咆哮。
門口衛兵見到孫仁師,其中一人急忙迎了上來,低聲道:“你去了哪里?”
孫仁師道:“兩座郡王府起火,兩位郡王遇刺身亡,此等大事自然要趕往延壽坊稟報,否則耽擱了軍情,咱們誰吃罪得起?那里可是我的負責的防區啊…將軍這是跟誰發火呢?”
那衛兵顯然與他交情不錯,小聲埋怨道:“你是不是瘋了?你的上司是宇文將軍,你不第一時間回來向他匯報,反而直接去了延壽坊…城北之戰時你在城中守備,沒趕上,所以不知道那一仗敗得多么慘,宇文家如今與長孫家幾乎勢成水火,你此番作為令將軍惱怒不已,自求多福吧。”
孫仁師恍然,原來這是惱怒自己越級上報…
兩座郡王府就位于金光門內的群賢坊,處于宇文隴戒嚴之范圍,按理的確應該首先向宇文隴上報。然而長孫無忌早有嚴令,長安城內一舉一動皆要第一時間回稟至延壽坊,之前宇文隴駐守城內,孫仁師上報宇文隴、而后宇文隴上報長孫無忌,但現在孫仁師駐守城外,一邊整頓兵馬,一邊戍守雨師壇附近的倉儲,一來一回將近一個時辰。
若孫仁師出城稟報宇文隴,而后宇文隴再入城稟報長孫無忌,怕是天都亮了,以長孫無忌之嚴謹,豈能容許這般耽擱軍情?責罰是一定的。
宇文隴剛遭敗績,致使宇文家“沃野鎮”私軍損失慘重,無論長孫無忌心里是否幸災樂禍,表面上予以安慰是必須的,如此,犯錯之后的板子還是得打在孫仁師身上。
宇文隴惱怒他越級上報,頂了天便是鞭笞一番,撤職查辦,畢竟左翊衛軍紀廢弛、上行下效,從來都不曾真正依照軍紀行事,況且他與宇文家多少沾親帶故,不至于太過嚴重。
可若是被長孫無忌懲戒,那他這小胳膊小腿兒的,怕是頃刻間萬劫不復…
兩害相權取其輕。
孫仁師推開帳門,大步入內,進了大帳之后頭也不抬,單膝跪地,大聲道:“末將孫仁師,有軍情奏稟…”
話音未落,便聽得耳畔風聲作響,下意識一歪頭,卻還是沒躲過去,一件硬物凌空飛來正集中他左側額頭,“砰”的一聲,砸得孫仁師腦袋一懵,定神看去,才發現居然是一個銅鎮紙。
繼而,額頭處有熱流淌下,眼前一片血紅,視線模糊。
“娘咧!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兵?”
宇文隴暴跳如雷,用鎮紙將孫仁師砸得頭破血流尚不解恨,一瘸一拐的來到近前,抬腳猛地踹在孫仁師肩膀,將他踹了一個跟頭。
孫仁師不敢反抗,反身從地上爬起,忍著額頭疼痛,連流淌而下的鮮血也不敢擦,依舊單膝跪地:“末將知錯,還請將軍息怒。”
“息怒?”
宇文隴暴躁不已,自旁邊尋來一根鞭子,一鞭一鞭沒頭沒腦的抽下去,一邊抽一邊罵:“娘咧,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老子是你的上司,城內發生軍情不先行回來通稟,反而跑去延壽坊!你以為就憑你這樣的貓貓狗狗,阿諛諂媚一番就能入了長孫無忌的法眼,從此平步青云?”
“老子今天抽死你,讓你知道目無長官的下場!”
他雖然下手狠,但畢竟年歲大了,此前被右屯衛在長安城北擊潰之時又受了傷,抽了十幾鞭子便氣喘吁吁,帳外一眾副將、校尉聞聽動靜,跑進來給孫仁師求情,這才作罷。
不過余怒未消,下令道:“將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扒光衣裳,吊在旗桿上,讓全軍上下都好好瞧瞧,以為警示!”
眾人不敢再勸,急忙將孫仁師拽出大帳,幾個校尉道一聲“得罪了”,便將孫仁師身上甲胄扒掉,但里邊的中衣未褪,那條繩索捆綁起來,綁在帳門外一根旗桿上。
此時細雨紛紛,雨水打濕頭發一綹一綹的,額頭傷口的鮮血涌出,被雨水沖下,半張臉慘不忍睹,身上中衣也北鮮血染紅。
附近營帳的兵卒紛紛走出來觀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孫仁師緊閉雙眼,死死咬著壓根,羞憤欲死。
哪怕是被砍了頭,也遠遠超過此刻被扒掉衣物捆綁于旗桿之上示眾所帶來的羞辱更甚…
營帳之內,幾位副將還在相勸。
“將軍息怒,孫仁師此番雖然有錯,鞭笞一番即可,何必吊于旗桿上示眾這般羞辱?”
“當時孫仁師身在城中,突發狀況,來不及出城回稟將軍,故而先行稟報延壽坊,也算是事急從權,并非對將軍不敬。”
孫仁師一貫人緣不錯,眾人也都明報孫仁師之所以先向長孫無忌回稟,便是防備被宇文隴承擔“護衛不利致使兩位郡王遇刺”的黑鍋,所以齊齊出聲相勸。
宇文隴卻余怒未消,嗔目道:“次子乃是仰仗吾宇文家的勢力才進入軍中效力,否則何以小小年紀便提拔至校尉?然而次子孤家寡人、全無牽掛,故而心中缺乏敬畏,不可重用。過幾日便撤去校尉官職,隨意打發了吧。”
他新遭敗績,威望暴跌,若是不能對孫仁師從嚴、從重懲處,如何維系自己的威嚴?
眾人見他這般執拗,再不敢多言,只能心底替孫仁師嘆息一聲,如此優秀的少年,怕是自今而后再無向上晉升至機會。關隴門閥同氣連枝,宇文家打壓拋棄的人,其他家族豈會重用?而身為宇文家的人,想要投靠東宮那邊也是不能。
可謂前程盡毀…
到了傍晚時分,幾個副將探了探宇文隴的口風,見其怒火已消,這才將孫仁師解開捆綁,自旗桿上放了下來。
平素相熟的一個副將拍了拍孫仁師的肩膀,嘆氣道:“將軍這回動了真怒,吾等亦是無能為力。”
與旁邊幾人搖著頭走了。
若孫仁師依舊是宇文家的人,即便一時被懲處降職,大家亦會維系往昔的良好關系,畢竟這是個頗有能力的年青人,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身居上位。可現在有了宇文隴這番話,注定了孫仁師在軍中絕無前途可言,那還何必虛情假意的拉攏關系呢?
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孫仁師默然頷首,待到諸人遠去,這才回到自己營帳,將濕漉漉的中衣脫去,取了水將身體擦拭一番,尋來一些傷藥簡單的將身上鞭傷處置一下,換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和衣窩在床榻上。
一直到了半夜,他才從床榻之上爬起,翻出一套干凈的衣裳穿好,將腰牌印信等物隨身攜帶,拎著橫刀出了營帳,尋了一匹戰馬。
憑借腰牌印信,一路出了軍營,順著漕河一直向西奔赴昆明池,再由昆明池北岸折而向北,繞開開遠門附近的兵營,繞了一個大圈子,馬不停蹄的直抵光化門之外,被巡邏的右屯衛斥候攔阻。
孫仁師在馬背上拱手道:“吾乃左翊衛校尉孫仁師,有緊急軍情稟告越國公,還請諸位通稟。”
右屯衛斥候不敢擅專,一面讓孫仁師繳械,押解著渡過永安渠前往玄武門外大營,一面讓人向上通傳。等到孫仁師抵達營地,頂盔貫甲的王方翼已經迎了出來。
孫仁師下馬,與王方翼相互打量一番,抱拳道:“原來是王將軍,此前大和門一戰,聲威赫赫、功勛不凡,久仰久仰。”
王方翼面無表情:“大帥已經大營見你,隨吾過來。”
帶著孫仁師進入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