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征大軍自“北崤道”過新安、繩池,而后左武衛部忽然脫離大隊,加快速度進占函谷關,直奔潼關…潼關守將派人快馬加鞭將這個消息送到長安的時候,關隴高層極為震動。
一直以來,李績引數十萬大軍于外,任由長安打得亂成一鍋粥,卻從不肯表露態度,慢慢騰騰自遼東一路返回,儼然一副“隔岸觀火”之姿態。
但數十萬足以影響帝國權力架構的大軍就好似一柄懸于頭頂的利劍,時時刻刻令東宮與關隴寢食難安。雙方既想將李績拉攏至己方陣營,從而一舉奠定勝局,又擔憂李績驟然投入對方陣營…
如今,終于到了李績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潼關守將詢問一旦左武衛兵臨城下,是戰是退?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的意見是不能阻擋程咬金,否則容易引發李績的誤會,或許這個時候李績也在為了抉擇而左右搖擺,任何一樁小事都有可能促使其做出不利于關隴的判斷。
再者,就算潼關守將勇冠三軍,就算潼關天塹固若金湯,可總計也不過數千兵馬,擋得住程咬金的左武衛,還能擋得住李績的數十萬大軍?
左右也必然是城關失陷之結局,還不如干脆棄關后退,將潼關要塞拱手相讓,以顯示關隴的誠意。
長孫無忌卻認為不妥。
無論如何,直至眼下李績也未能表露自己之立場,與其在不明其立場的情況下放任其進入潼關,還不如趁此機會與其會晤一番,探聽其意愿。若當真站在東宮那一邊,也好調集軍隊死守潼關將其擋住,而后趕緊與東宮達成和談,縱然出讓再多的利益,也定要在李績進入潼關之前將這一場“兵諫”結束。
說到底,一旦李績站在東宮那邊,對于關隴來說再無半點勝算,必須提前綢繆兵敗之后的善后事宜,否則搞不好便是全軍覆滅,闔族敗亡之結局…
然而命令剛剛送出去,潼關守將薛狐吳仁居然親自干了回來。
潼關陷落…
延壽坊。
長孫無忌面色陰郁,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薛狐吳仁,緩緩道:“汝身為潼關守將,身負守衛職責,如今罔顧命令不戰而逃,致使潼關鎖鑰陷落,關隴數十萬軍隊危在旦夕,兵諫成敗懸于一線,汝可知該當何罪?”
雖然并未有雷霆震怒,但是這種陰沉之極點的態度,令薛狐吳仁愈發膽戰心驚,冷汗涔涔滲出。
趕緊單膝跪地,辯解道:“趙國公明鑒,非是末將怕死畏戰,實在是程咬金猝然兵臨城下,卻遲遲得不到趙國公您的命令,末將著實不知是戰是退。若戰,萬一激怒英國公,導致趙國公您的謀劃出現差錯,末將豈能擔得起那等罪責?無奈之下,只能暫且后撤,將潼關交予盧國公。若末將當真做錯了,懇請率一軍前往潼關,將潼關奪回,縱然粉身碎骨,亦要挽回大錯!”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著實不忿。
我現在不戰而退,你說我錯了;可我若是拼死守關,難不成就一定是對的?至少眼下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可一旦守關開戰,很可能犯下大錯的同時還得搭上一條命…
長孫無忌面色陰沉,不見喜怒。
良久,并未追究薛狐吳仁的責任,而是淡淡問道:“程咬金攻占潼關,可曾封鎖關隘,嚴禁進出?”
薛狐吳仁心中一松,忙道:“盧國公接管防務之后,并未禁止通行,關外的門閥軍隊得以順利入城,比末將稍慢一步,稍候便會抵達長安周圍。不過盧國公倒是頒布命令,嚴禁任何人等出關。”
長孫無忌眉毛蹙起:“許進不許出?”
薛狐吳仁道:“正是如此。”
沉吟片刻,長孫無忌訓斥道:“汝即位守將,在未有上司明確撤退命令之前,縱然粉身碎骨,亦應當堅守關隘,不得后退半步!不過眼下乃是用人之際,吾繞過你這次,往后盡心竭力、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觸犯軍法,定兩罪并罰,決不輕饒!”
薛狐吳仁大汗淋漓:“末將知罪!”
“行了,暫且退下。”
“喏!”
待到薛狐吳仁退下,長孫無忌看著默不作聲的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獨孤覽等人,征詢道:“李績之做派…諸位有何看法?”
堂內一陣沉寂。
雖然都明白李績的立場終究會顯露出來,也知道這一日已經迫在眉睫,但是東征大軍過了洛陽之后猝然加速,由程咬金領左武衛快馬加鞭先后攻占函谷、潼關,兵鋒直逼關中,還是讓人有些措手不及,著實難以揣測李績之用意。
自然也無法給予準確之應對。
半晌,宇文士及才緩緩說道:“數十萬東征大軍進入關中,勢不可擋,無論英國公心里到底是何等立場,咱們都應該主動爭取一番,而不是坐在這里空等。畢竟事情尚未發生之前,誰又能肯定會是什么樣子呢?”
諸人齊齊頷首。
且不說李績目前尚未吐露立場,即便其站在東宮那邊,也并不意味著完全不能爭取。
很多事情努力去做了就有希望,世間之事沒有什么是注定的…
長孫無忌對這句話也予以認可,目光在諸人臉上一一掃過,最終又回到宇文士及臉上,緩緩道:“既然如此,怕是還要麻煩仁人兄你親自走一趟,盡量游說英國公。”
關隴之所以距離權力中樞越來越遠,豈止是因為族中子弟不爭氣,后繼無人?便是當年顯赫一時的各家家主也漸漸淡出權力中樞,或是年老體邁,或是萬事不上心。
也唯有宇文士及能力卓著、口才出眾,且深受朝野上下之愛戴,人緣頗為不錯。最重要是宇文士及一直注重關隴之未來,深知只有關隴各家聯合起來才能有著更為廣闊之前途,一旦分崩離析,便注定要在歷史之中折戟沉沙,被泥沙所掩蓋。
換做旁人,他甚至擔心會否趁機投靠李績,徹底拜托關隴聯盟…
宇文士及也知道如今局勢危急,一旦李績投靠東宮,關隴面臨的將會是滅頂之災,而且若是自己當真能夠說服李績,那么和談就將成為定局,無論自己亦或是整個宇文閥都將獲取極大之利益。
于公于私,當仁不讓。
遂頷首道:“輔機放心便是,稍候吾親自跑一趟,定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嘗試說服李績。”
長孫無忌鄭重道:“那就勞煩仁人兄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若是當初不藏著私心從而派遣長孫安業前往洛陽說服李績,而是讓宇文士及前往,或許早已經打動李績,將其爭取到關隴這一邊。畢竟無論身份、地位、能力、人脈,宇文士及都絕非長孫安業可能比擬。
只不過自己意欲將整個關隴牢牢抓在手里,不愿見到主張和談的宇文士及立下大功。
但是到了現在,卻不得不倚賴宇文士及…
心中愈發憤懣,對于房俊的仇恨自然也就水漲船高。
此番“兵諫”固然變數太多,相比他最早之謀劃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可以說是處處受制,運氣太差。但正所謂好事多磨,世間之事總不可能一帆風順,如此之大的計劃總歸是要出現各種各樣的變故。
但最大的變數便是房俊,誰也料不到這廝居然那么快的擊潰入侵西域的大食軍隊,又那么堅決的率軍馳援數千里,風馳電掣回返關中,一舉將搖搖欲墜的東宮扶穩,逆轉其必敗之局面。
這個當年率誕無學、魯莽愚笨的紈绔子弟,成長之速度簡直驚人。非但一朝開竅,屢立功勛成為年輕一輩當中的佼佼者,更成長為軍方一桿鮮亮飄舞的大旗,儼然新一代的“軍神”!
與之相比,關隴子弟則暗淡無光,尤其是自己的幾個兒子,更是或直接或間接的倒在其手下,每每思及,都令長孫無忌仇恨填膺、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