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關隴貴族發起的這場戰事雖然慘烈至極,可說到底只是“兵諫”,而非“謀逆”,與他李元景當時起兵全然不同。既然是“兵諫”,便是在承認朝廷架構的基礎之上,對于君王的某一些不妥政策予以規諫,而只要達到規諫之目的,自然一切照舊。
所以“兵諫”之中,雙方行事都會有所底線,絕對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牽扯對立雙方的家眷,使得局勢無法收場。正因如此,當初長孫無忌派兵前往房府才會被視為逾越底線之舉措,連宇文士及都看不過去,也因此被房俊深恨心中,與長孫家不死不休。
尋常大臣的府邸家眷尚能保存,更何況堂堂親王之家眷?那可都是皇親貴胄、帝王血脈,唯有皇朝末日、帝國傾覆,才會出現闔府上下盡皆屠盡、寸草不留之慘劇…
李元景跪在地上,整個人似乎被抽走了脊梁骨,看上去沒有多少悲怮之色,但失魂落魄、全無生氣。
當一個人連子嗣也無,所有的雄心壯志、宏圖霸業,又存在什么意義?
便是歷經萬苦打下這錦繡江山,卻連一個繼承人都沒有…這才是人世間最極致的悲哀。
李承乾心中感慨唏噓,雖然深恨李元景當日起兵攻略玄武門欲殺入皇宮廢黜東宮,一旦被他達成目的,今時今日的東宮怕是也將雞犬不留,可他性子軟弱,宅心仁厚,依舊難免惻忍之心。
看著并未痛苦卻涕泗俱下的李元景,想了想,又補充道:“據說事后長孫無忌命人仔細搜查荊王府,試圖找出起火之原因,畢竟諾大府邸即便失火,也不大可能闔府無一人逃脫。”
李元景激靈一下,灰敗的眼眸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氣,轉頭看上李承乾。
固然家眷罹難、子嗣斷絕,著實令人生無可戀,可有些時候仇恨亦是能夠支撐人活下去的理由…
房俊與一旁的柴哲威也都看向李承乾,的確諾大一個王府,縱然再大的火災,又怎么可能一個活口都逃不出?
必有隱情。
李承乾似乎有些不忍,卻還是說道:“京兆府、長安縣的衙役一起進入王府搜尋,清理殘垣斷壁,將焚毀的尸體找出,按照王府登記的名冊一具一具核實對照,最終發現人數對不上,很顯然有人并未喪生于此次火宅之中。”
李元景眼中光亮漸漸明顯,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看著李承乾的目光充滿希冀。
或許,上天垂憐,能夠給他留下一條血脈…
李承乾又是一聲嘆息,緩緩道:“據聞,王府上下的尸體一一對照之后,其中并無王叔那位活色天香的美人。”
轟隆!
這個消息不啻于一道驚雷劈在李元景頭上,令他神思錯亂、渾身顫抖。他第一個念頭,難不成是有人覬覦董明月之美色,故而屠盡荊王府上下,并且一把火燒了干凈,然后將美人擄掠而去?
傻子都不會這么想!
當時長安城內兵荒馬亂,再是色欲熏心之人也不會做下這等事,屠殺皇親、焚毀王府,這是將滔天大罪扣在關隴的腦袋上,但凡被人捉到,長孫無忌能夠活生生將其扒皮抽筋!
那么唯一的解釋,便是闔府上下被屠之后又被縱火之時,董明月并不在府內,或者,她就在一旁默默的看著…
李元景雖然算不上雄才大略,卻也不是蠢人,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的真相。
一個身負前隋皇族遺留下來的龐大人手之“暗諜”組織的女人,忽然對自己投懷送抱,并且不斷以其手中隱秘之力量襄助自己蓄謀起事,不遺余力的支持與鼓勵。
很顯然,目的就是為了讓他起兵謀反,動搖李唐江山之根基。
然后趁其出征之際,屠盡闔府上下,斷絕荊王子嗣,使其再無回頭之可能…
李元景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此等謀算,何其歹毒!可他卻一直滿懷熱忱毫無懷疑,一心以為自己的魅力足以折服美人,使其心甘情愿的臣服于自己胯下,無怨無悔的為自己付出,而自己甚至想過要廢了王妃,將其扶正。
整個人神思恍惚…
房俊在一旁默默注視,見到李承乾一副感慨不忍之色,心中忍不住腹誹:您這是寬慰人,還是扎人心?既然闔府上下已經死絕,李元景這輩子也絕無可能重回府中,董美人之事大可隱瞞不告。
真不知這位太子殿下是仁厚誠實還是腹黑陰損,這番話簡直比拿刀子捅李元景的心臟還狠,畢竟闔府上下可能因為他的昏聵才導致死絕,而下手的正是那個他寵愛無度、信賴非常的女子…
“啊!”
李元景忽然爆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吼叫,猛地起身,向一旁的梁柱撞去。幸而房俊就站在他身邊,見其驟然發狂,唯恐傷到太子,伸手猛地一拽。雖然并未拽住,卻減緩了李元景的前沖之勢,“砰”的一頭撞在梁柱上,身體軟軟的倒下去,額頭鮮血橫流。
房俊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查看,見到李元景滿臉鮮血,形容可怖,摸了摸頸部動脈,還有微弱的脈搏,并未死去。
松了口氣,吩咐道:“速去請太醫前來診治。”
雖然李元景罪大惡極,但也不能死在此處,否則太子便無法向李唐皇室交待,挾私泄憤、暗室殺人,哪里是明君之所為?
李承乾也有些焦急,不過上前察看一番之后發覺李元景并無性命之憂,這才松了口氣,想必是驚聞噩耗之下一時承受不住,再加上頭部撞擊梁柱引發眩暈,從而導致昏迷。
只要性命無礙就好,其余倒也無所謂,反正不久之后必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一旁的柴哲威看傻了眼,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渾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悲涼。
他與李元景兩人,往昔一個親王一個國公,皆是天下第一等的勛爵,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他自己更是軍權在握、風光顯耀,結果一時不慎走岔了路,落得如今階下之囚的境地。
他被囚于此處不見天日,自然不曉得外邊的情況,但是自關隴起事之日至今已然數月,這么長時間過去東宮依舊屹立不倒,看來局勢越來越對東宮有利。
或許這一回東宮便能夠徹底掃清朝堂之上的反對勢力,穩穩坐好儲君之位,將來克繼大統、承襲天下。
而自己卻選錯了路,不僅導致國公之爵位于自己手中丟失,更會使得柴家子子孫孫背負一個“叛逆”之名,雖然因為柴令武的駙馬身份不至于闔族流放,但子孫后世想要躋身中樞,卻是再無可能。
一失足成千古恨吶…
不久之后,太醫趕到,診治一番道:“荊王殿下急怒攻心,岔了心脈,頭部又受到猛烈撞擊有所損傷,故而一時昏迷,卻并無大礙。只需好生調養一陣,保持平緩心境,便不會落下后遺之癥。”
房俊卻是腹誹,以李元景眼下之狀態,連撞柱自盡這等事都做了出來,可見心中之悔恨已然無以復加,只能一死來尋求一個解脫。此番救活之后固然很難再有勇氣尋死,但董美人之事必然入跗骨之蛆一般時刻啃噬著他,豈能保持平緩心境?
李承乾也無奈,雖然李元景將來必死,但其身上所遭遇的慘劇卻又令他心生惻忍,叮囑太醫以及看管的禁衛要好生治療,不可慢待,這才帶著房俊走出去。
站在屋外,李承乾抬頭看了看夾持于玄武門于內重門之間這一方天空,幾朵白云飄飄蕩蕩,晴空萬里,雖然不見太陽卻也感受得到微風中的溫煦,寒冬已然漸漸遠離,心情卻并未有多少開朗。
嘆息道:“皇權至上,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趨之若鶩,便是手足血脈、父子親情,也難逃其誘惑,不惜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可悲,復可嘆。”
房俊站在他身后,聞言撇撇嘴。
說起來好似洞悉世情,不將皇權富貴放在眼中,可實際上古往今來之王朝當中,數你們李唐的帝位傳承最為血腥,最為殘酷。
而這,全拜你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