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明強忍著想要顫抖的欲望,把這張化驗單慢慢抽出來。在姓名欄上,他看到了“孫麗瓊”三個字。
劉天明不認識這個人。
這不是問題。關鍵是要找到這個人。
化驗科外面的任何動能多,聲音很是嘈雜。劉天明把那張寫有“孫麗瓊”名字的化驗單悄悄放回原處,仔細思索著幾天以來發生的每一件事。
一切起因都是那個身份不明的黑色病人。雖然不知道小吳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那個樣子,但是可以肯定,小吳與那個病人之間,肯定有過與自己類似的接觸。
病毒感染的途徑很多。綜合起來,不外乎空氣傳播、唾液,以及血液幾種方式。其中,血液傳播的方法最為直接,病毒也最容易侵入寄主。相比其它哺乳動物,人類的體內環境更加清潔,也更容易遭受感染。這是人類在億萬年進化過程中自我改造的結果。為了對抗病毒和細菌,人類發明了抗生素。但無論如何,藥物畢竟無法代替人類自身的免疫功能。
劉天明不禁想到了自己。
現在,他必須大量注射抗生素。與最初的時候相比,頭孢曲松鈉的藥量增加了三倍。劉天明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可是自己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完全是憑著一個醫生的本能,對自己進行治療。
王怡蕾已經走了。
錢廣生的心情顯然要比平時好了很多。看著記事本上留下的電話號碼,他摸出手機,迅速在通訊錄里新增了一個聯系人。想了想,又在剛剛輸入的王怡蕾后面加上了三個字————小甜心。
劉天明與錢廣生不是很熟。盡管如此,劉天明還是聽出錢廣生喊著一個個化驗單上名字的時候,聲音里帶有毫不掩飾的歡快和喜悅。尤其是面對那些拿到單子的患者,錢廣生一貫冷冰冰的死人臉上,居然也浮現出幾分笑容。
一直沒有人過來問孫麗瓊的化驗單。
劉天明很失望。
他覺得,今天大概是無法在這里得到什么收獲。懶惰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也許是這個叫做孫麗瓊的人有事情,暫時無法過來取單子。這種事情很常見,化驗科經常都能看到滯留了好幾個星期以上的單據。
這里畢竟不是自己所在的科室。偶爾找個理由過來看看還行,一整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這里,肯定會引起非議,甚至懷疑。盡管很想繼續多呆一會兒,劉天明還是努力控制住情緒,從椅子上站起來,跟心情大好的錢廣生隨便打了個招呼,走出了檢驗室。
一名護工在走廊上做著清潔,濕漉漉的拖把在地面上劃來劃去。在熾熱的光線照射下,水分迅速蒸發,水磨石地板很快又變得干燥起來。
一大群人焦急煩躁的等在電梯門口。表示電梯上下的兩個按鈕都亮著燈,還是不時有人走過去,朝著自己需要的方向按一按。也許他們覺得這樣做的話,電梯門打開的速度會快一些。然而,門框頂端的數字顯示還是那么慢。
電梯終于來了。不等里面的人全部出來,等在外面的人群就“呼拉”一下潮水般涌了進去。手腳敏捷的直接鉆了縫隙間的空子,搶占了位于門口的最佳位置。盡管電梯里面的空間還很大,但他們就是站在那里絲毫不讓,用冷漠且幸災樂禍的眼睛看著從自己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
很難想象一個如此狹窄的空間里,居然擠了這么多人。劉天明實在是沒辦法擠進去,只能嘆息著搖搖頭,轉身朝著樓梯方向走去。
何必一定要擠電梯呢?走路爬樓梯還能鍛煉身體。
身后傳來了電梯超載的電子警報聲。不用回頭,劉天明也能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及其惡毒的叫罵與爭吵聲。
“超載了,門口那兩個,趕緊出去。”
“你雜個不出克?你說出去我就一定要出去嗎?憑什么是我不是你?”
“說是莫吵啦!靠外面呢人趕緊出克啦!你們站在這里電梯也不會動,大家誰也走不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關老子屁事。尼瑪呢,要走就你自己走,反正我是不會動…”
類似的爭吵每天都會爆發幾次。鬧到最后,往往都會演變成拳頭和腿腳的直接碰撞。到頭來,還是得要醫院保安甚至警察過來才能收場。
劉天明聳了聳肩膀,走下了樓梯。
剛轉過拐角,他立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下面走上來。
身材矮小,體型干瘦,趿著一雙很舊的黑膠皮木板拖鞋,身上的白大褂很是寬松,仿佛一件加大碼的睡衣。
是看管停尸間的陳婆。
她來這里做什么?
一瞬間,劉天明腦子里飛快涌出了無數的念頭。
他很詫異,也猛然間想到了某種可能。只不過,想法暫時還沒有任何依據。劉天明只能迅速轉過身,飛快跑到了上面的樓層,站在樓梯扶手旁邊,彎著腰,按捺住激烈跳動的心臟,彎下腰,看著陳婆慢吞吞的爬上來,朝著二樓出口的方向走去。
檢驗科就在那邊。
劉天明有些驚訝。他記得自己查閱過化驗室里所有的單子,沒有看到陳婆的名字。
被病毒感染以后得到強化的聽力,在這個時候發揮了無比關鍵的作用。劉天明躡手躡腳走下樓梯,側身站在二樓出口的墻壁后面。這里距離化驗室大約有二十多米遠,夾雜著電梯間那邊嘈雜混亂的爭吵,劉天明隱隱約約聽到了來自化驗室窗口的交談。
“錢醫生,忙嗎?”
“哦!是陳婆啊!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呵呵,快進來坐坐。”
“不了,我是過來幫我朋友拿一份化驗單。她前幾天就就應該過來,只是一直沒有時間。今天才打電話告訴我。”
“嗯!你那個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幫你查一下。”
“孫麗瓊。”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劉天明感覺身體后背有一股熱流在躥動。他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陳婆說話雖然帶著濃重的本地方言,但毫無以為就是這三個字。
“孫麗瓊…嗯,找到了。”
劉天明看見錢廣生從窗口遞出來一張化驗單,很是客套地對陳婆說:“你這位朋友病的可不輕。血紅素指數這么低,這種情況還真是少見。陳婆,你得讓你的朋友趕緊找時間來醫院看看。”
“好的!好的!”
陳婆隨口敷衍了幾句,收起化驗單,道了謝,轉身離開。
劉天明重新跑回了上面的樓梯。陳婆自始至終也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劉天明跟著陳婆出了醫技大樓,看見她朝著醫院大門方向走去。
張巧珍是王福壽的老婆。
好幾年前,城市附近的莊稼人就很少種地了。一年到頭下來,賣糧食的錢還不夠買種子和農藥。這些年雖然糧價回升,可是懶惰下來的性子想要重新變得勤快,不是一般的難。張巧珍就是這樣。自從前些年攛掇著自家男人開起了養雞場,地里的農活也就荒廢了。
不夸張地說,福安養雞場就是全家人的命根。要是沒有這個雞場,張巧珍真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丈夫王福壽很是吃苦耐勞,一個星期有五到六天時間,都是守在養雞場里。剛開始的時候,張巧珍還擔心,會不會是丈夫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故意藏在養雞場里不回家?后來才發現自己錯了。從那以后,張巧珍對于丈夫就沒了顧忌,每隔幾天做飯,都要弄上幾個好菜。
家里的“昌河”面包車已經很舊了,差不多到了快要報廢的年限。張巧珍只管開車,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她看來,只要車子沒毛病就能一直開下去。什么見鬼的年檢,什么該死的發動機折舊,都是車管所變著法子想要從自己口袋里弄錢。反正這輛舊車不會開出去跑運輸,最多也就是晚上偷偷摸摸從雞場里運貨出來,送給貨主。在村子里,類似的情況很多,從沒聽說誰家的車子出過狀況,撞死過人。
養雞場外面的土路很難走,面包車歪歪扭扭,顛來顛去。張巧珍的駕駛技術不錯,很大程度是拜這條爛路所賜。沒辦法,養雞場每天都要把當天產出的雞蛋運走,也能順便給丈夫帶飯過去。
平時,張巧珍很少晚上過來。要不是中午在家里燉了蓮藕煮排骨,她也不會浪費汽油,專門帶著裝滿肉湯的保溫瓶跑這一趟。
養雞場的大門半開著,張巧珍沒有熄火,她從駕駛室里跳下,走過去,發現栓住門把的鐵鏈掉在地上。她覺得很奇怪,這個時候已經沒人會來養雞場,丈夫都是把大門關緊鎖上,怎么會任由鐵鏈這個樣子?
猶豫了一下,張巧珍推開鐵門,把面包車開了進去停好。拔出鑰匙以前,她還特地按了按喇叭。
這是她與丈夫約定的信號。只要喇叭響了,就意味著自己送飯來了。
沒有反應,養雞場辦公室那邊靜悄悄的,只有遠處雞棚里傳來嘈雜的雞叫。
“憨砍頭呢!肚子不餓該?也不過來幫的我拿拿東西…”
張巧珍很是不滿,拎起保溫瓶,罵罵咧咧邁開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