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珺是在天亮以后的清晨時分,從山道上走回飛雁臺的。當她正要走向自己的洞府那邊時,腳步猶豫了一下后,向飛雁臺的另一邊看了一眼。
那座木屋安靜地佇立在晨光里。
蘇青珺遲疑了一會,最后還是走了過去,正打算去敲門時,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太陽還沒升起的天色,舉起的手便又放下了。
她在門口站立片刻,轉身正要離開的時候,忽然卻聽到飛雁臺懸崖那邊有一個聲音傳來,對她叫了一聲。蘇青珺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懸崖那邊的石壁下,陸塵正背靠石壁坐著,對著她招手微笑。
蘇青珺走了過去,看著陸塵,帶了一絲驚訝道:“你怎么在這里?”
陸塵指了一下懸崖下方茫茫云海的遠處,道:“我昨晚突然想到,來到你這里住了這么久,落日看了不少,但還從來沒看過這里的日出呢。”
蘇青珺嘆了口氣,望了一眼天際地平線上那一輪眼看就要升起的朝陽光輝,道:“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啊?”
陸塵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了,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蘇青珺搖搖頭,欲言又止,隨后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陸塵肩頭濕了一塊,又看他背靠石壁發梢上居然還有一點露珠水滴,不由得又是一怔,道:“怎么回事,你竟然在這里坐了一夜?”
陸塵順著她的眼神向自己肩頭瞄了一眼,隨后笑了一下,道:“嗯,昨晚睡不著,又想著過來看日出,就干脆跑過來了。你要不要也過來坐坐?這里風景挺好啊。”說著,他還拍了拍身邊的地面。
蘇青珺猶豫了一下,最后還真的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兩人并肩坐著,山風吹過,便望見晨光下白云如濤翻滾起伏,一輪紅日光芒四射,在蟄伏一宿之后終于緩緩噴薄而起,金光萬丈,照耀天地。
那一刻天地人間,仿佛盡是光明燦爛,耀眼奪目。
蘇青珺凝視遠方,面上露出驚喜之色,由衷地道:“啊,日出好漂亮啊!”
陸塵也是凝望著遠方,道:“是啊。不過你在這里住了這么久,難道真的從來沒看過這景色嗎?”
蘇青珺忽然臉頰微紅,收回目光瞄了他一眼,道:“沒有…唔,你知道的,有時候,我起來得比較遲啊。”
陸塵正色道:“有時候?”
蘇青珺突然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道:“喂,好歹我也是你名義上的師父啊,就算是掛名的…”
陸塵笑道:“所以我就不能說了嗎?”
蘇青珺看了他一會,忽然嘆了口氣,道:“算了,隨便你說吧,反正這些年來也就只有你一個人會這樣對我隨性地說話了,其實有時候想想,好像也沒什么。”
陸塵眼睛一亮,笑道:“真不介意?那我回頭可以跟別人說…”
“你敢說,我就打斷你的腿!”蘇青珺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然后惡狠狠地說道。
陸塵哈哈一笑,點頭答應了。
蘇青珺自己剛剛裝出兇惡的樣子,但隨即也是莞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春花般明媚。隨后,她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將雙手抱在腦后,靠在石壁上,望著遠方云海茫茫,微微瞇上眼睛,自言自語地道:
“還是你聰明啊,坐在這兒看日出,真是悠閑自在,真舒服。”
陸塵笑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她,道:“這是家里又有煩心事了吧?”
蘇青珺閉上了眼睛,“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后又輕聲道:“我弟弟的腦袋,可能好不了了。”
陸塵皺了皺眉,道:“這么嚴重?”
蘇青珺點了點頭,道:“家里請了好些位道行高深的前輩看過了,包括我師父我也央求著去看了一次,但都是沒什么好辦法。蘇墨他如今就是好一陣壞一陣的,好的時候看起來還勉強能像個常人,自己吃飯睡覺,但壞的時候發作起來,就全然像個…傻子了。”
陸塵默然片刻,低聲道:“聽起來像是傷到了腦子里了。”
蘇青珺道:“是,所以幾位過來看過的前輩也是束手無策,只能將能找到的靈丹妙藥都試著給他吃吃看,但一直也都沒什么用處。為了這事,我爹已經瘦了一圈,我娘急得頭發都白了,整天都在那兒哭著。”
陸塵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對于那個被攝心術傷到腦子的蘇墨他絕無絲毫好感,但眼前的這個蘇青珺他卻始終覺得有些與眾不同,看著她有些消沉的樣子,陸塵的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過了片刻后,蘇青珺忽然冷笑了一下,道:“昨天在山門那邊的事,你應該也知道吧?”
陸塵微微抬眼看了她一下,點了點頭,道:“我過去看了。”
蘇青珺道:“那位何毅何師兄,很威風吧?”
陸塵道:“很威風。”
蘇青珺淡淡地道:“如今他搖身一變,只不過是去殺了一個無力反抗的魔教奸細,就突然變成了掌門真人和獨空真人力推的英雄人物。這樣的人,我們蘇家就算想報仇,也是不敢了。”
陸塵沉默了片刻,道:“是,你們最好忍一忍。”
蘇青珺怔怔看著那一輪升起的紅日,過了好半晌,道:“有時候我真覺得挺沒意思的。”
陸塵道:“那以前被你弟弟害了的人怎么想,是不是也覺得沒意思?”
蘇青珺一怔,眉頭頓時皺起,轉頭向陸塵看來,眼神里有些陰郁下來。
陸塵笑了一下,平靜地道:“對不住啊,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聊天,說話偶爾就是這樣難聽了。”
蘇青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本以為你這個時候會安慰我幾句,最少也是陪著我說說話,讓我開心些。”
“為什么呢?”陸塵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龐,道,“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天生麗質男人就該哄著你,還是你覺得自己對我有大恩大德,我就應該死心塌地地巴結你,又或是你忘記了,我也是被你那位弟弟害過的人?”
蘇青珺盯著他,緩緩地道:“你…還恨他?”
“我不該恨他嗎?”陸塵道。
“那些藏在院子里的刑具,我想你心里應該也知道,我不會是第一個嘗試那些痛苦滋味的人。”
蘇青珺微微垂眼,在那一刻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道:“我本以為,我對你好一些,你能…稍微淡忘一些那些恨意的。”
“你錯了。”陸塵平靜地說道。
蘇青珺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后站了起來,轉身向下方走去,但在走了兩步后她忽然又停下腳步,也沒轉身,只聽她說道:“你往日里從來沒對我這樣說話過的。剛才我剛到這里時,你問我心里有什么事,其實應該是我來問你吧?”
蘇青珺慢慢地轉過身來,明亮的眼眸中有柔和的光芒,看著陸塵,道:“我不在山上的這幾天,發生了什么事,陸塵?”
“沒事。”陸塵說道,“只是我不想再奉承你了,我覺得自己之前整天為你著想哄你開心的事,做得挺惡心的。”
蘇青珺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低聲道:“為什么啊?”
“不為什么,其實咱們兩個人何必這樣虛偽,難不成大家還真的一直裝得可以做朋友的樣子嗎?”
“我們不是嗎?”
“不是。”陸塵的臉色似乎越來越是平靜,平靜到了接近冷漠的地步,連目光都是冷的,看在眼中冷入了骨髓,“我跟著你,當然是看你容貌秀美,然后道行高深可為倚靠,以后仗著你的名頭可以混日子騙吃騙喝;你呢,照顧我大概有一點內疚吧,還有的就是我能哄你開心,對不對?”
蘇青珺看上去有些難過,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陸塵有些不耐煩起來,對著她揮了揮手,道:“總之,我就是這樣想的了。你知不知道我在你那位弟弟手上受了多大的罪,可是你整天回來就只是念叨著他的名字,我聽了心里就煩。我想,咱們終究還是兩路人,大概是做不了朋友的了。”
“你一個昆侖派首屈一指的天才金丹修士,從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看得起我這樣一個廢物般的雜役弟子呢?”
蘇青珺猛地抬頭,道:“我沒有…”
“時間長了你敢保證一定不會?”
“我…”蘇青珺突然啞然。
陸塵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云海盡頭的那輪紅日,感嘆了一聲,然后向懸崖下邊的木屋走去。走過蘇青珺的身旁時,他頓了一下,道:“這地方我不想呆了,今天就下山,以后也不想麻煩你了。能否請你把那個掛名的師父字號取消了,行不?”
蘇青珺茫然點頭,眼神復雜,輕輕咬牙。
她看著陸塵回到了木屋,沒多久就拿著一個小小包裹走了出來,然后大步向著山道走去,沒有言語,沒有告別,看起來就像要這樣直接走遠。
望著那個男子的背影,蘇青珺忽然大聲喊了一句,道:“我沒看不起你!我一直當你是朋友!”
下山的人腳步頓住了片刻,卻終究還是沒有回頭,只是伸起一只手在風中揮了揮,像是對過往一段日子的告別,然后便大步走下了這座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