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門關閉之后,將往外面的鐘鼓聲、風鈴聲、晚課的經聲全都擋在了殿外,整個銅殿變得極為安靜起來,似乎自成天地,有一種與外面大院不在同一個世界的詭異感覺。
一切動靜都已經遠去,只有面前的青年僧人旁坐在銅幾后面,一臉平靜,看著楊易不發一言。
對于身后銅門的關閉,楊易似乎一無所覺,右腳輕輕的在地上一跺,整個大殿中上萬尊被他從墻壁上震落猶如下雨一般的銅像還未落地,便同時凝在半空之中,隨后這上萬尊銅像倏然飛起,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閃電般飛向剛才擺放之地。
等飛到了原來位置之后,這上萬銅像猛然靜止,一動一靜轉換之快,簡直就違反了人類的常識,就那么倏然靜止,恰到好處的回到原來位置,無有一個發出絲毫響動,也無有一個發生錯亂。
本來一臉悠然的青年僧人見此情景,臉上瞬間變色,但隨之又恢復如初,輕聲嘆道:“楊先生好渾厚的內力,便是操縱外物,也已經到了入微之境,讓老僧實在感到心驚。”
楊易也嘆道:“你不為百姓生死存亡心驚,不為寺內僧眾貪財忘佛心驚,卻為我這區區武力而動神,當真是不知所謂。”
他伸手一招,旁邊一個空著的蒲團被他虛虛招到手中,隨后放在地下,盤坐其上,隔著銅幾看向對面的青年僧人,“和尚,我問你,你佛門到底修的是佛,還是武?修的是錢財,還是地位?”
對面的和尚身子一震,此時方始心驚。
他驚的不是楊易對他的問話,而是對于銅殿關閉而無動于衷,自然而然的態度。
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談笑風生,還有閑暇對自己連翻責問,這種人要么心性修養真的達到萬物不縈于胸的地步,要么就是有脫身的手段。
此時聽楊易問及修行,他是和尚,自然不能不答,輕喧佛號道:“佛門弟子要吃喝,日常度用少不了錢財花銷。”
他笑道:“至于武功?天下僧眾若要領悟佛門經意,則要頭腦靈活,若要頭腦靈活,則需強身健體,若要強身健體,便要修行武功,如此齊頭并進,方才有助于領悟我佛真意。”
楊易哂笑道:“佛門經意難道就是要你們大肆斂財,吞并土地?”
他看向對面的青年和尚,“我對宗教一向不排斥,但也不喜歡,宗教也有引人向善之功,但若是教徒打著宗教的幌子行不軌之事,卻是不能不管!”
“自佛教東來之后,到南北朝時期,就已經變質,成了家國毒瘤。”
楊易起身在銅殿內繞行,“你可知典當行業的來歷?嘿嘿,在南北朝時期,佛門昌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佛寺庫存錢財,竟然比國庫都要多,國家打仗所需軍餉,竟然還要向佛寺借債!”
楊易在殿內負手搖頭,“此后,才有典當行業的出現。”
“一個宗教,教徒不事生產,且還需要教徒供奉,竟然還把持國家錢財命脈,耗費國民精神,哪個君王能容得下這種教徒?不滅佛,就得滅國,只有滅佛方才能救國,你們所謂佛子受難,怨的誰來?當年釋迦傳法,就是這么教你們的?”
青年僧人默默無言,他是佛門高僧,對于佛門往事了解的極為清楚,知道楊易所說之話,算不得虛假夸張,對于楊易所詰問之言,確實是難以作答,沉默良久后,方才答道:“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當年之事,定有緣由,只有當年人才知,楊先生穿鑿附會,未免有所夸大。”
楊易道:“當年事我道聽途說,當今事我卻親眼目睹。”
他看向對面僧人,“南朝佛門已成往事,但眼前銅殿卻是做不得假,耗材勞民,貪得無厭。你們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卻為何對身外之物如此看重?功名利祿每樣都勘不破,修行又有什么用?”
青年僧人低頭嘆道:“楊先生對我佛門成見已深,已經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解釋清楚。”
他伸手指了指銅殿墻壁上已經關閉的門窗,“好在如今還有大把時間,楊先生隨老僧在殿內研習我佛經義,時間長了,總會有開悟之時。”
青年僧人笑道:“每日都會有僧眾為我等送上清水一壺,以便清洗腸胃。喝上三年清水,想來定能讓施主靜下心來,明白我佛慈悲大義。”
楊易嘿嘿笑道:“佛在心里,豈在水中?”
他嘆道:“你修的是禪宗一脈,講究明心見性,以心印心,一朝得悟,即心成佛。你卻在這里苦修,這能修的出什么東西?難道就修成這一個臭皮囊的返老還童么?”
青年僧人身子又是一震,知道被楊易看出了自己的的底細。
他早就是十歲的高齡老僧,因為修煉閉口禪,作死關,出關之后,卻由耄耋老者,變成了青年和尚,竟而使得自己肉身不老,返老還童。
他這種情況,但凡見到者,無不嘖嘖稱奇,紛紛贊嘆他佛法高深,但在他心里,卻知道自己這種情況極為不妥。
佛門心法,一向講究順其自然,從不違背四季天時,而自己修行閉關,出關之后,卻成了逆轉光陰之像,這在武道之上,或許算得上高深莫測,但在佛法上,卻是一敗涂地。
今天被楊易一口道出自己修行的狀況,僧人心中驚疑不定,看向楊易道:“若想開悟,須得如何?”
楊易道:“須得心中無佛,眼中無佛,無處有佛。”
僧人似信似不信,問道:“如何才算是無佛?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禪宗修行之法?”
楊易嘿嘿笑道:“我這里,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個老騷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盤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點鬼簿。”
青年僧人微微愕然,“楊先生何以對我佛如此無禮?”
他雖然是這么說,但語氣中卻也沒有多大的責怪之意,對于楊易這句話,卻是似有所悟,但又不甚分明。
楊易繼續道:“釋迦初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獨尊。老子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
青年僧人身子一震,臉上露出似歡喜,似苦惱之情,對楊易這句話似乎理解,又似乎總是差了那么一層。
楊易見此,嘆道:“凡有所相,皆為虛妄!”
他這一句話說出,對面的僧人臉上苦惱之色頓去,歡喜之色立升,歡笑拍手,笑道:“噫!就是這么回事!”
伸手在面前銅幾上一推,“轟隆”一聲,剛剛閉上的門窗,同時開啟。
對面的僧人對著楊易禮敬叩首,“小僧了空,多蒙居士指教。”
楊易彎腰回禮,“老和尚客氣了!”
對面的僧人直起身來時,臉上皺紋密布,剎那間老了幾十歲,竟然由一個青年和尚,瞬間成了一個老僧。
他對楊易點頭示意,慢慢盤坐普團之上,一動不動。
楊易轉身離去。
是夜,凈念禪院方丈了空,入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