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爭沒有去計算時間,任由陳重器像個長舌婦一樣喋喋不休的說著。他甚至沒有厭惡,好像看著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在講述和自己無關的故事。而越是這樣的淡然,就越是讓陳重器的臉色難看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得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些。”
陳重器似乎終于說完了,松了口氣。
“這一輩子,我可能都沒有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你可能覺得有些可笑,甚至真是諷刺。坐在你面前的仇人居然在沒玩沒了的訴說著和你之間以前那真摯的友情,很可笑對吧。嗯,確實可笑......也很可悲。”
“我說這些,并不是向你懺悔什么,也不是想尋求你的諒解。從我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在后悔,但也只是后悔。若是時間能夠倒流回到我做決定的那一刻,也許我會做出不一樣的決定。但是時間不能倒流,后悔沒有意義。”
他看著安爭笑了笑,似乎很釋然:“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些,是因為我沒有一個傾聽者。我和你之間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我卻不能對任何人提起來,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我殺了你,卻還在懷念你這種想法。”
陳重器站起來走到窗邊:“哪怕是說給你聽的,我也只是訴說而已,這么說你可能不理解,你理解成是我最后的自私就好了,我只是想說說,說給你聽。”
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然后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你的仇人是不是快要殺完了?我覺得我可能是最后一個,也許不是,但這也不重要了。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報仇和除惡其實是一樣的,千萬不要等什么天道好輪回,那是最無能的人才會有的寄托。能今天干死的,就不要留到明天。能親手殺了的,就不要留給別人。”
他回頭看了安爭一眼:“不過抱歉,我不想給你親手殺了我的機會。”
安爭微微皺眉,似乎明白了什么。
“該說的話我已經說完,該做的事其實我早已經做了。”
陳重器語氣很平淡的說話,但是喘息的聲音卻越來越粗重:“對你來說我是你的仇人,當然是要手刃才算解氣。而對我來說我是虧欠你的人,當然要付出代價才能讓自己的良心上稍微那么好受一點。所以,抱歉啊......我還是打算自己死。”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之所以和你說了那么多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需要一點時間讓毒藥進入我的心脈,現在我的心臟估計著差不多已經被燒的快沒了吧。”
他張開嘴吐出來一口血,血是黑色的。
安爭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但卻依然沒有任何動作。
“你的心腸沒有原來冷了,也沒有原來硬了。”
陳重器抬起手抹了抹嘴角上的黑色血跡,笑的有些得意:“若是原來的你,不可能給我自己毒死自己的機會,哪怕你現在才發現,也會過來干脆利落的一刀剁了我的腦袋,然后瀟灑離去。但你沒有,現在的你只是那么平靜的看著我,而你的內心深處還在承受煎熬。這就是我和你之間的區別,我是一個壞人,你是一個好人,所以哪怕是你要殺我而且有足夠的理由殺我,你卻還在猶豫。”
他身子搖晃著,無法站穩,他不得不雙手扶著窗臺:“誰......還沒點驕傲?”
誰,還沒點驕傲?
陳重器的雙手死死的扶著窗臺,就那么站在那微笑著,表情逐漸僵硬下來。
安爭起身,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應該想些什么。可能心里什么都沒有去想,空空如也,但為什么又堵的如此難受?走到下樓的樓梯轉角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陳重器就那么站在那,雙手已經摳進了窗臺里面,十根手指都已經深深的抓了進去,只有這樣他的身體才沒有倒下去。
安爭腦子里不由自主的又出現了最后那句話......誰,還沒點驕傲?
他忽然想到了......陳重器不是死給他看的,而是死給陳重器自己看的。安爭甚至沒有去確定陳重器是不是真的死了,因為在他看來這已經足夠了。
走下五層木樓,安爭順著宇文家長長的過道往外走,那些在結界之中圍觀的百姓早就已經被疏散了,那么大的院子里顯得那么空。安爭強忍著再回頭看一眼的沖動,倔強的硬著脖子往前走。他內心始終都在掙扎,回頭再看一眼行不行?
不行。
那曾經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啊,難道就是回頭再多看一眼也不行?
不行。
安爭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讓自己不那么窒息,并沒有什么報仇之后的爽感,什么都沒有。死了一個該死的人,告別了一段早就該告別的過往,送走了一個曾經情同手足的朋友......不能再回頭看了......誰,還沒點驕傲?
野狐山,玄空閣。
宇文鼎看到宇文放歌長長的松了口氣,知道事情成了,所以他也長長的松了口氣。可是他有些不理解,為什么那木樓里一點天元波動都沒有,難道說那兩個人心平氣和的就有一個人愿意去死?
“咱們,是不是應該攔住那個人?”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宇文放歌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搖頭:“若是宇文德站在這,他會不會攔住這個人?”
“我......不知道。”
“你自己做決定吧,現在你是家主了。”
宇文放歌轉身走進玄空閣里面,丟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宇文鼎。他不斷的思考著,如果是二弟宇文德在的話,他會不會攔住那個年輕人?他找不到答案,他真想現在就追出去,追上往金陵城赴死的二弟問問,你到底攔不攔住那個人?
等到他從迷茫和糾結之中反應過來的時候,安爭已經離開了宇文家大院,看不到影子了。
玄空閣內,宇文無雙回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宇文放歌,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走了?還是死了?”
“走了。”
“哦。”
一聲哦之后,便再也沒有了聲音。
宇文放歌看著那故意隱藏起來自己惆悵的少女,忍不住說道:“人啊,總是會有那么一點驕傲,因為這驕傲,往往會失去很多東西。之前宇文鼎問我要不要攔住那個年輕人,我沒有回答。知道為什么嗎?”
宇文無雙沒有說話。
宇文放歌沉默了一會兒后繼續說道:“你跟著我已經有十年還要多了,雖然我沒有真正的教導過你什么,但對你卻多了不少了解。比起你父親來說,我覺得我和你更近一些。所以我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你對那個年輕人已經動了心思。”
“無雙,按照道理,我應該出手殺了他,最不濟也要廢了他,讓他不能說話不能逃走,然后交給圣庭派來的人帶回去。刺殺陳重器的人死了,我們宇文家才能安生。他就那么慢慢的走出了宇文家的大宅子,這件事不可能瞞得住圣皇。到時候圣皇一定會問,為什么你們宇文家的人沒有阻攔?”
“為什么?”
他問了兩遍,然后看著宇文無雙的背影說道:“因為你,如果我還是這個家族的族長,我一定會出手殺了他。但我現在不是了,我只是一個想更多的疼愛一下自己后輩的老人。所以我看的出你眼睛里的感情,我不殺他,是因為你。幾十年前,若是讓我在家族小輩的感情和家族利益之間做選擇,肯定是后者。然而現在,我選擇前者。無雙......我和你的祖輩父輩都曾經后悔過,你呢?”
宇文無雙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沉默了許久之后起身。宇文放歌看到她站起來的時候以為她做出了決定,準備要離開這囚禁了她的情感十年的野狐山了。可是她只是淡淡的說了五個字......我要修行了。
有些時候,太驕傲會傷害人,和自己。
安爭走出鳳凰臺之后看到了那邊等待著自己的人,這些人知道他的驕傲,所以做出了萬全的準備卻沒有沖進去影響他一個人報仇。他們都知道安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知道安爭寧愿自己去冒險也不會拉上自己的朋友和親人。
他們都知道,但他們卻不能什么都不做。逆舟就懸停在鳳凰臺上空,霍爺親自設計督造的那超絕的武器隨時都能激發,這武器到底有多強大霍爺說不清楚,可他知道那是自己有生以來設計出來的最厲害的武器。以整個逆舟的能量為主,激發一次就需要整整一個月才能恢復過來,這樣的武器,已經不能簡簡單單的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了。
安爭看到了那些對著他笑的人,那一張一張的面孔都那么的溫柔和善。
他走到那些人面前,歉然的笑了笑:“對不起。”
杜瘦瘦過來在他肩膀上給了那么一下:“上個世紀的風吹過了整個平原,野獸又到了發情的季節,在這個繁衍生息的美好時候,你學會了說對不起。我用大地一般寬厚的胸膛迎接你,這里溫柔的甚至可以做你的長眠之地。”
安爭沒忍住,笑了。
陳少白忍住了,沒吐。
杜瘦瘦撇嘴:“怎么了?我翻了四本書才學到的這些句子,本來是想說給贏魚聽的,你先聽了去,你知道你占了多大便宜嗎?”
安爭拍了拍杜瘦瘦的肩膀:“上個世界的風吹過整個平原,也吹不走你身上的土里土氣。”
杜瘦瘦:“我呸,你是說我格調不夠?”
陳少白:“你有個雞巴毛的格調......”
杜瘦瘦:“我操......你信不信我讓你欲仙欲死?”
陳少白故作嬌羞:“少來,你哪有那么大。”
安爭笑著搖頭,看著那個站在遠處的,如平原上最清麗純潔的小花一樣的少女。他走過去拉著而她的手,在她面前蹲下來環抱著她纖細的腰肢,好像很疲勞。
曲流兮抱著他的頭貼住自己的身子,那溫暖如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