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夢與春箋麗,在琉璃墻外看著墻里大聲吶喊的少年,以及跟著他不斷高舉小粉拳的女孩兒。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好幾天,這些天,只要是白天,兩個人就始終在一起。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少年已沒有再將女孩用鐵索鎖住,然而,始終把自己當成拜火教的善女神的女孩,竟然也沒有逃走,沒有反擊報復,每次天亮醒來,就迫不及待的聆聽著少年的教導。
以前好歹也是拜火教中的一員的春箋麗,難以置信的看著墻內的變化,寧江現在做的事,讓她想起拜火教給被“選中”的少女種圣血之后,接下來的,灌輸教義的過程,但那個可是善女神啊,那個可是善女神啊,是圣凰派到人間,代表著圣凰的威儀的善女神啊…因為很重要所以她一定要說三遍。
那個可是善女神啊!!!
屋子里,寧江居高臨下地看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敬服的跪坐在他的腳下的女孩兒,在女孩兒那近乎崇拜的、充滿虔誠的目光中,他從袖中緩緩取出一本厚厚的紅殼書:“這些日子,我所說的那些東西,更詳細的內容,都已經寫在了這本紅寶書里,你可以看一看。”
女孩兒激動萬分,坐直身子,以仿佛接受著圣人的寶敕一般的姿態,雙手捧起,將紅寶書捧在手中。
寧江點了點頭,轉身往外頭慢慢的踱了出去…果然,破除封建迷信,還是得靠共產主義光輝才行。
在他身后,女孩收臀坐了回去,以最為興奮的、眼睛里散發著饑渴般的光芒的神情,慢慢的打開了紅寶書。這一瞬間,仿佛有紅色的光芒從紅寶書中奪目而出,首先進入她眼中的,是鏗鏘有力的一行字: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這些日子里,只要是在白天,寧江都在風洞深處,與“善女神”說著話,只有今天,不過是中午時分,他就已經出了風洞。
他看到秦坎與雷鶴道長在遠處說話,看到僬僥老道趴在亂紙間寫寫畫畫,也不知道是在折騰些什么,從京城運來的那架滑翔器,早就已經在遠處,被拆得亂七八糟。
看到寧江出來,僬僥老道立時抓著他,嘮嘮叨叨的跟他說了半天,其他人偶爾從他身邊路過,也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小夢和春箋麗,其實都有一些小不滿,這些日子,寧江白天陪著善女神,晚上陪著長公主,能夠與她們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尤其是春箋麗,她還有許多的問題想要問寧江,她知道,寧江兄妹肯定有什么地方瞞著她,雷鶴道人和那個叫秦坎的男人,顯然都是一流的高手,但他們全都以寧江的屬下…甚至是仆人自居,這一點就已經很不尋常。
而這個名為僬僥道人的小老頭,她以前更是連聽都沒有聽過,但她卻已經看出,這僬僥老道絕不是普通人,他一身所學,在某些方面,也已經算得上是駭人聽聞了。
而現在,寧江好不容易有時間了,卻又被這小老道給占去了。
一直到了下午,寧江才丟下埋頭深思的小老道在那不管,過來與妹妹和春箋麗相處,然后又為春箋麗把了把脈。
這些日子,為春箋麗把脈,也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
雖然每一次,把完脈后,他什么也沒說。
但是這一次,他卻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箋麗姑娘,我陪你轉轉吧。”
然后,他就把妹妹和其他人留了下來,自己幫春箋麗推著輪椅,離開了風洞洞口,往太乙池的方向,緩緩而去。
太乙池,位于風洞的東方,是地震造成的山中湖泊,四周高峰環列,池面碧波蕩漾,山光水影,風景優美。寧江從后邊推著輪椅,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后道:“箋麗姑娘,關于你的傷…”
春箋麗坐在輪椅上,低下頭來:“是不是已經沒得治了?”
寧江長嘆一聲:“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你的經脈之間,始終有異物梗在那里,我找到你的時候,這不屬于你自身的血液,在你的體內肆意破壞,我雖然強行放血,但也只能阻止它的繼續破壞,讓你不至于當場死在那里。”
春箋麗低下頭去:“那是圣凰血,它是我所使用的術法的力量來源,但是母親在將它賜給我的時候,隱藏了一些咒術在里頭,那個時候,就是咒術發動…”
寧江點了點頭:“你體內的咒術已經被我破除,這圣凰血雖然已經散失了大部分的活力,但你體內的經脈大多都已斷去。一方面,這些圣凰血發揮著奇特的作用,勉強連接著你斷絕的經脈,另一方面,它們滯結在經脈之間。它們非你所有,與你的身體本身是呈排斥狀態的,這也是你現在半身不遂的原因。說實話,這已經不是醫道能夠解決的問題。”
春箋麗的目光,往右側那粼粼的、碧波般的水面看去:“所以,我以后一直都會這個樣子…成為一名殘廢?”
寧江搖頭道:“但這其實并不是最糟糕的。這些失去活力的圣凰血,維系著你的生機,一旦把它們弄出,你就會馬上經脈寸斷而亡。但是另一方面,它們也成為了你身體里的毒素,在緩慢破壞著你的內部,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越來越糟糕,最多再過三個月,體內就會出現水腫,然后水腫會不斷擴散…”
春箋麗移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腿:“那…我還能夠活多久?”
寧江道:“最多…只有一年吧?!”
春箋麗輕輕的道:“是么?”緊接著一抹眼淚,輕快的道:“沒有關系的,那個時候,我原本以為、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沒有想到還能夠活到現在,就算只有一年,我也已經、已經很開心了。”
垂著螓首,道:“那、那我娘她…”
寧江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那個時候,小夢把鸞梅搶了出去,你娘沒空管你,追著她不放。小夢說,后來,她聽到你娘在她身后驚呼了一聲‘蝙蝠公子’,就沒有再追來。小夢知道自己不是你娘的對手,自然也不敢回頭,繞了一大圈后,和我回合,把你和鸞梅帶出了山,你娘也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春箋麗一驚…蝙蝠公子?
娘被蝙蝠公子找上了?她現在到底是生是死?
只是,回想起那個時候,所還記得的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她的眼睛漸漸睜大:“從火中搶出殿下的是小夢?可、可我怎么記得…”
寧江道:“的確就是小夢…在那之前,在巷子里阻截你,差點把你殺掉的也是小夢。”
春箋麗猛地扭頭,看向寧江…那個穿著孝衣,戴著孝花,使用鴛鴦刀,從背后砍了她一刀的孝女竟然會是寧小夢?她雖然也知道,這個世上存在著易容術這樣的事,但是氣質看上去完全不同,那個鴛鴦刀孝女一身怨恨、滿是殺氣,怎么可能會是看上去不諳世事的寧小夢。
寧江道:“那個時候,是我讓她動手的。”轉到春箋麗身邊,蹲下來看著她。
“你、你讓她動手的?那后面救我…”
“她沒能把你殺掉,于是我想著,干脆我再裝下好人,把你救了。”寧江看著她,“生氣了?”
春箋麗的臉蛋憋得通紅…竟然是這個樣子?就是因為他對她的英雄救美,她才開始慢慢的喜歡上他,結果,結果他竟然是演的?他脫光了她的衣服,說他把她擦得干干凈凈,他在她的身邊,衣不解帶的守著她…這一切都是一場戲?
“你、你…你怎么能這樣…”
“不要指望我因此道歉,”寧江沒好氣的道,“不要忘了你自己在那之前做了什么,在染水河邊,你對小夢下術引…不,現在看來,你應該是想要對她種圣血吧?她是我妹啊,你要把我妹妹從我身邊搶走,你黑不黑心啊?還有,在鄭府的時候,你的意圖你自己不知道?故意使用媚術幫我拉仇恨,讓我成為眾矢之的,對吧?那個時候說你惡心都還是說得輕了。”
春箋麗臉憋得更紅,好一會,才低下頭:“那個…誰、誰讓你又是銅州第一才子,又要各種大出風頭來的?我、我原本就是拜火教的人,上頭的人覺得有必要把你妹妹吸收成拜火教的一員,我、我也沒有什么辦法。還有、還有在鄭府的時候,就算是我不對,但…但是后來…你也說過我很可愛了。”
寧江道:“有嗎?我怎么不記得?”
春箋麗左手一抓椅柄,右手猛地握拳就要往他砸去:“明明就有。”
寧江道:“真的嗎?我有說你很~~可愛嗎?我怎么記得我說的明明是一點點~~可愛啊?”
“就算是一點點,”少女扭過臉去,難為情的揉著衣角,“那…那也是可愛啊!”
“好吧…反正也就是一點點!”少年繼續幫她推著輪椅,往前行去。
雖然是在夏日,但因為是在山間,四周群峰環繞,倒下重重山影,這里倒也談不上有多炎熱,涼風從山縫間吹來,擾亂了少女的發絲,同時也吹皺了水面。太乙池的湖面,一波波的蕩起波瀾,湖面那反射著陽光的萬千星點,隨之晃動,猶如白日里的星河。
春箋麗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寧江,低聲道:“可是,我記得,根據調查,殺了僵尸門高手‘毒龍刀’康泰平的,也是一個穿著白衣,戴著孝花的少女,按照分析,她很有可能是正氣盟的人…”
“那個也是小夢,”到了這個時候,寧江也沒打算隱瞞,“不用奇怪!正氣盟原本就是我在背后創建的,我在來京城的路上,無意中知道了僵尸門里通外國,將我華夏的情報泄露給西嶺鹋哥的事,而僵尸門所做的事,多半是出于全清派的授意,于是以合縱之術,集合起全清派的所有敵人,創建了正氣盟。不過這個時候,全清派已經被滅,雖然有幾個漏網之魚,但連三法司衙門都在追殺他們,已經是成不了事,所以,正氣盟也已經解散。”
他竟然會是正氣盟的背后主謀?春箋麗再一次的回過頭,吃驚的看著他。一個不會武功的書生,竟然會是竄連起京城里的各個幫會,最終滅了全清派的,正氣盟的幕后主謀?將他瞪了好一會,直到確定他是認真的,才慢慢的轉了回去。
“原來是這個樣子,”她輕輕的道,“你說的那份情報,應該是我交給王易卿的,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交給我的是天洪大人。我們拜火教在中原一帶,雖然也有布局,但畢竟是外來宗教,影響有限,許多事情只能依靠當地的幫會。”
雖然知道寧江兄妹瞞了她這么多,但想到原本也就是她先開始對付他們,少女也很難生出什么怨言。更何況,她現在已經落到了這般地步,如果他們真的心狠,那個時候不強行救她,她也早就已經死了,就算是現在,原本就是互相為敵的兩方人,他們也大可棄她而不顧。
再說了,反正自己現在也只剩下了一年時間,這個時候,去怨,去恨,去糾結那些恩恩怨怨的細節,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寧江在她的身后,緩緩的為她推著輪椅,說道:“抱歉…不是為那個時候,騙你的事道歉,那種事我才不會道歉呢。是因為,你為我和鸞梅所做的事,如果沒有這些事,你也就不會被拜火教懷疑,不會跟你娘決裂,更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如果我早點選擇相信你,事情也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春箋麗卻是低下頭來,小聲的道:“明明就是我先對你和小夢存了壞心,還自作聰明的以為你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有能夠阻止他們對殿下種圣血。”
過了一會,又道:“寧公子…”
寧江道:“怎么了?”
春箋麗的頭低得幾乎垂到了她的膝蓋:“既然…既然我也只能活一年,那、那在這一年里…我可以陪在你身邊嗎?”緊接著卻又手足無措的樣子:“我是說,我是說,反正、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而且就一年,就一年…”
靜了一靜,雙手無力的交疊在腿上,腦袋垂得更低:“我…我可以喜歡你么?”
寧江想了想,移到她的身邊,蹲下來,握著她的手,道:“唔,有一件事我還沒有說清楚。我剛才說了吧,從醫道的角度來說,你的病情是沒得治的,但是,這個世界,也并不只有醫…醫…道…”身子一搖,往她身上一栽。
“寧公子?寧公子?”少女驚慌失措的扶著突然就暈了過去的他。
一個聲音就在這個時候,冷冷的出現在另一邊:“他沒事,他只是被我弄暈了。”
春箋麗驀地抬頭,驚呼道:“蝙蝠公子?”
不知何時,另一邊的巨石上,多了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孩。
這男孩陰陰冷冷,猶如天外飛來的黑魔,山影倒在他的身上,他卻比山影還暗。沒有想到蝙蝠公子竟然會出現在這里,春箋麗陡然一驚。蝙蝠公子卻已呼的一聲,疾沖而來,在她還沒能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撲的一下,她身邊昏迷的少年已經被扔入了太乙池,池面濺出水花,驚動了遠處的光影。
“你做什么?”春箋麗又驚又怒。
“如此無用之人,”黑衣的男孩,不知何時又回到了石上,雙手抱胸,冷笑道,“讓他到水里冷靜冷靜!”